张辉
记得钢琴家鲁道夫·布赫宾纳(Rudolf Buchbiner)说过,他在世界各地的音乐厅曾前前后后累计演奏过《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至少40遍以上。但之后,当他第一次准备完整录制那32首钢琴音乐的《新约圣经》时,对他而言,那些伟大作品却依然像“新(frisch)”的一般。
而他的友人所透露的另一个消息,则更使我们吃惊。每次演奏完,布赫宾纳都不愿再去重听自己的录音。
这本读书随笔集《如是我读》(商务印书馆即出),大概也可以算做我以自己的方式“演奏”那些读过的大小作品时,所留下的“录音”吧。要不是友人孙祎萌 “循循善诱”,我大概是不会斗胆将这些“过去的声音”收集起来的。为此,我要特别谢谢她的好意。
至少,在我自得其乐的读者生涯中出现过的那些优秀作品,直到如今还是那样新鲜而充满活力,值得去认真回味。而作为对那些优秀作品的解释,乃至解释之解释,如果我的这些短短长长的文字,“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则更是意外的收获。
这个集子共分五辑,三大部分。第一辑也即第一部分,主要正面涉及“阅读的德性”。说实话,我们的“知识分子”其实是不太重视这个问题的。人们对开卷有益、“好读书不求甚解”等等说法的理解,已经过于现代甚至过于后现代。已经忘记了,如何阅读是知识问题,但更是读书人的德性问题。而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整个社会不读书,固然令人担忧;但“乱弹琴”,无法像尼采所提倡的那样“正确阅读”,则更加危险。也许,陈醴所谓“不肯读一部书,此病能使天下乱”,并非危言耸听。读书风气的更易,乃至士风的良性回归,应该从认真读书始。
关注读书风气,顺理成章地就不能不关心读书人。只有读书人是有德性的,整个社会才谈得上是有德性的。第二辑和第三辑为第二部分,都与“读书人”这个主题相关。这里用“读书人”,而不用熟悉的“知识分子”或“知识人”,其实是我个人的偏好,或者说基于对这个问题的自我判断。在我看来,“读书人”这个说法更朴质、更本真,更能接通中国传统,也更能反映读书这一行为本身在精神生活中的绝对优先性。“分子”或“份子”,不是太“物质主义”,容易误导着把人——你(du)、我(ich)、他(er)或她(sie),看成马丁·布伯意义上的“它(es)”;就是难免有阶级斗争的“踪迹”遗存其上。而“知识”,虽然是个中性词,并未表露明显的褒贬,却也更多地与现代性进程中产生的所谓“专家”、“学者”、“教授”联系了起来,其等而下之者会沦为“两脚书橱”,甚至堕落为专制与罪恶的帮凶或帮闲。我们这里说的“读书人”,当然是与上述两类现代人,严格区分开来的。
而这样说,自然并不意味着“读书人”就完美无缺,不会成为书呆子一个。无论中外,无论古今,无论是海德格尔、阿伦特,还是索尔·贝娄、阿兰·布鲁姆,无论是方以智、王夫之,还是陈铨、冯至……每一个读书人都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局限乃至无奈。既做“世界中的陌生人”,同时又做一个“现实主义者”,谈何容易?只是,至少在我们的期望中,真正的读书人应该有“君子不器”的格局,有“不可以不弘毅”的气象,有顶天立地的真精神,而不应该是令人不齿的“小人儒”。荀子曰:“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作为读书人,我们怎能不以此为鉴戒?
第三大部分由第四辑和第五辑组成。第四辑与我本人在现代学术体制中所在的位置有关。其中有我为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杂志所写的若干“开篇的话”;也有应《跨文化对话》、《文艺理论研究》和《北京大学学报》之邀,为“文学与思想史圆桌”所写的“主持人语”;还有为即将出版的11卷本《伯纳德特集》所写的前言。应该说,这是一种幸运,因为选择了一个合乎自己学术旨趣乃至心性的学科。比较文学研究,使我们不仅可以跨越语言和文化的界限,而且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忽视”现代学科所给出的人为限制和规定。而以这个独特的交叉学科为依托,我也慢慢在开始学会循着所关注的真实问题和具体文本本身,沿事物最内在的理路前行,而不是被圈定在一个狭小的“专业”范围内做一名“匠人”。第五辑,可以看成第四辑之问题性的延续。回看这些短文,似乎越来越知道,自己无论是在阅读文学还是理论作品时,在知识的旨趣之外,都还是难忘身边的现实、难忘活生生的社会生活和历史经验给我们提出的疑问。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这个读书人,其实并不那么“纯粹”。或许,也永远不会变得那样畸形的“纯粹”。
这是第一次为自己的读书随笔结集,有了这第一次,我想今后的“练习”和“演奏”会更加努力和勤勉。向布赫宾纳学习,我必须始终充满着爱,去发现并享有那些伟大“音乐”历久弥新的魅力。作为读书人,我们也应该有责任,在这个怀疑与虚无的时代勇敢相信并捍卫天地间的“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
如是我闻,如是我读,如是我想。
2015年于京西学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