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书诸葛亮语于孙辈
黄德海
数日前,蒙东君兄雅意,持其参编之《南怀瑾故园书》(中华书局,2013年9月)相赠。书收南先生致故乡乐清亲友信札五十余通,精装八开。内文分上下两栏,下为书信原件影印,上为原信释读。一册在手,既可赏南先生之书法,又能见其胸襟抱负,愉目愉心,快意无比。
南先生少小离家,此后终生再未归乡居住。开始写这些信的时候,又至流寓美国期间,不特离乡日远,且复面对异文异种,“远适异国,昔人所悲之苦也”。虽以南先生之修养学问,不至无端歌哭,思乡之情,却也不时流露:“忘情,人之所难,我虽学佛学道多年,但念旧之情,依然如故,思之,又为自怜而且自笑。”坐思起行,南先生希望通过自己的作为,为故园尽绵薄之力———即使早知会遇到各种障碍:“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且我在外数十年流离困苦,对于人情险巇,世态多变,统统了如指掌。但我仍愿为之,只有一念,我生身于此地,在我有生之年,能使此地兴旺,使后代多福,便了我愿矣!”
爱乡邦,且敬乡贤,为出版曾短期受业的朱复戡先生之诗集,南先生自筹划至于校对,事无巨细,均尽心尽力。与朱先生哲嗣之信,几乎每封必提此事,并嘱对复戡先生诗,以存旧存真为是,不必强自改动:“有些句子及字,似不必改,见仁见智,都无所谓,仅存真可也……我个性素不拘小节,但存旧存真便好。”此为尊重先贤之意,不妨也看成整理古人作品的通例,存真存旧,既保前人原貌,又供后世有心者从容含玩,即便整理者看来的俗字劣词,后来天赋异秉者读出另外深意,也未可知。
“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自古贤圣,皆有其自,乡情无时或忘,处世则不带风土。南先生于前贤尊敬有加,却并不将印书之事当作一己之私,而是失弓得弓,放眼人世:“吾辈为先人出书,志在广布世间,俾能留传后世,天下事天下人做,天下书天下人读,何必斤斤计较于乡土一隅而已。”南先生也常劝老友,眼光不必短短限见目前,而应对世事与文化有所远见。“天下事未有始终不变者”,“不出数年,中国传统文化,亦势必恢复 (当然,另有一番面目)”。时当1980年代末,常有人对南先生说:“不准早死,应为复兴文化而留形住世。”南先生也笑着回应:“为了中国文化,我亦暂时没有死的自由。”
如今一谈文化,仿佛全是书生之事。在南先生看来,“千古文人,大都不谙世故”,欲凭此辈复兴文化,恐难实现。更何况除文化外,南先生拳拳眷眷,心系家国教育、交通诸事。其志其心,在于世有益,不在成一书生,“且我平日,亦极少作诗,盖留心经世,绝少情怀也”。偶有所作,便感叹自己“慧业之难除也”。然而善念进入世界,艰难崎岖,绝非袖手者能知,故南先生常感慨:“弟在外处世经事五十余年,狂风巨浪,久经危机,深谙进退。晋策有言‘某之在外十九年,辛苦艰难备尝之矣,人之情伪备知之矣’。”即便如此,有所担荷者迎难而上,以无逸事忧烦,“亦时惕厉咎,不敢过于放逸也”。
1986年,南先生曾有诗,“辗转清溪滚滚流”。此后,南先生在信中言及此诗:“因心感太苦,故易为‘婉转’及‘缓缓’字样。谁知于去冬耶诞节前夕,竟于此溪桥头山洪暴发时,丧我一至为得力学生(朱文光),乃知心之所感,果然不虚,岂不可畏也耶!”朱文光去世,南先生痛失臂膀,更增忧劳:“自去冬迄今,因门人朱文光事件之后,公私内外巨细诸务,叠至纷来,分劳乏人。又加其他国家以及台湾各地学术往来相访,络绎不绝,穷于应付……又须每日讲课,每晚讨论会等,不胜其烦。”
稼轩词谓:“此心忘事真容易,欲世相忘却大难。”南先生既留心经世,物积于所好,诸事猬集,必然难免。然因心之所系大,故能有所排解,有所振拔:“人生,利己是没有用的,利世利人是应该的”,“我亦年迈,常在身心煎熬中过日子,只是能忘身忘生为人谋,为国谋,尽此微躯,不计成败而已。”及对于其各种行为的质疑问难,南先生直言:“自弱冠及今垂暮之年,誉满天下,毫不动心。毁随名高,亦从不在念”,所行“理所当然,义所当为,力之能及,顺手而作,何有于我哉?”将此心放在人世,忘一己之身,便烦恼也成功业,诚如其诗所言:“事业名山道不穷,更无妄想念真空。只缘一会灵山后,又堕慈悲烦恼中。”
以慈悲心应世,也无法期待世界给予必然的顺利。相反,烦恼缺憾本是人生之常,“佛说‘娑婆世界’即为多有缺憾之意”。因而,南先生主张,“此时此地凡事不必预筹为妙”,万事不妨待时而动:“天下事各有因缘定数,如时节因缘不到,急亦无益。”即如打坐,也不可操之过急:“静坐气路问题,须切记一原则。任其天然,便无走火入魔之虑。如有通不过处,必任其天然。渐渐必通,切勿助一苗之长为要。”
“等身著作还天地,拱手园林让后贤,以此而报生于此土长于此土之德,而无余无负。从今以后,成败兴废,皆非所计。”南先生以出世之心,高高山头立而深深海底行,所行无非世间事而无所贪恋。他期望的是“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嘱咐后人的是“老老实实读书,规规矩矩做人”。这多有缺憾的器世间,既是修行人勉强居停的污秽之所,也是必须置身的熔炼之炉,舍此,则所谓大道,仍不免是小径———“八十年来唯一事,但从人世识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