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柱常是谁?人们已经不太知晓这个名字了。
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有一年秋天,裘柱常与往常一样,傍晚与几个文学青年在北四川路 (今四川北路)上散步,走过横浜桥附近的一条小弄堂,他不经意地回头,倏然看到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庞,这就是在报刊上常常出现的鲁迅啊,他惊喜得停住了脚步,刹那间,鲁迅从他旁边匆匆而过,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海中。仅仅这一瞥,鲁迅的形象就印在了裘柱常的心里。
当年,二十出头的裘柱常热衷于写新诗,他读 《新青年》 《语丝》《莽原》 等刊物上发表的新诗,亦试着学写并时常得以发表,却总是抱怨诗歌被作为版面补白的做法。当时,有同事带点激将法地对裘说:如此不满,那索性就向 《奔流》 投稿嘛。血气方刚的裘柱常一激之下,当即给主编 《奔流》 的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并附去了刚创作的四首新诗。信寄出后,他即有些后悔,鲁迅一定很忙,如此打扰,自己的行为似乎过于冲动鲁莽了。而能否得到鲁迅的回信,他并不抱多大希望。几天过后,果真收到一封信,初以为是好友楼适夷的来信,仔细辨认,信封上署着的那个字,看看不像“适”而是“迅”。是鲁迅吗? 他马上拆开一看,果然是鲁迅先生的来信,令他一阵兴奋,赶紧回到宿舍,看了一遍又一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鲁迅信很短,说诗稿可用,其中一首退你,因写得稍露骨些。不久,裘柱常收到 《奔流》 第一卷第三期“伊孛生号”(今译易卜生),他的三首诗 《一瞬》 《生命》 《这样的时节》 刊在刊物的显著位置,这让他欣喜不已。这样的版面,显然是精心安排的,鲁迅似乎猜到了裘柱常的委屈与不满,要给他一些心理平衡,让他舒口气似的。
更为难得的是,裘柱常在《这样的时节》一诗中,有一句“天边的新月在向我暗丢眼色”,鲁迅将“丢”改为“抛”,这真是一字之师啊,令裘柱常叹服不已,深感鲁迅的热忱细心,文字的无限妙谛。裘柱常晚年常忆及鲁迅的恩情,说:“少作新诗,曾得鲁迅先生改易一字,刊之《奔流》”。并赋诗道:“说到写诗忆少年,当时曾得稽山怜,而今已凋源头水,愧对河山壮丽天”。
由此,裘柱常与鲁迅常通信,鲁迅日记中便有:“上午寄裘柱常信”、“给裘柱常信”等记载。不料,裘柱常的一些踪迹,引起了当局的注意。1930年秋末,由于被人告密,他在家乡余姚被捕,国民党果然从他身上搜出鲁迅给他的两封信,以及他写的几首新诗。裘柱常被押到杭州监狱,尝够了老虎凳的滋味,以“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蹲了大半年监牢。出狱后,他回到上海,到母校清心中学教书。抗战兴起,在楼适夷的关心鼓励下,他和傅雷分别投入翻译工作,傅雷译出了《约翰·克利斯朵夫》,又开始译巴尔扎克的小说。裘柱常译出的第一部作品就是杰克·伦敦的《海狼》。之后,楼适夷交给裘柱常一册日文版的 《细菌猎人》,说鲁迅打算翻译此书,因无暇顾及,就交给了他,希望能尽快译出。鲁迅曾在自己的一篇文章里提到 《细菌猎人》 中的情节,可见鲁迅对此书的珍视。裘柱常说我可以从英文译出。于是两人到南京路一家西文书店,买了英文原版本投入翻译。以后裘柱常还相继译出杰克·伦敦的 《毒日头》,德莱塞的《金融家》 《嘉莉妹妹》 等,他的翻译成果受到了王元化、满涛的肯定与好评。由此他获得翻译家的桂冠,简历被编入《翻译家辞典》。
从1917年到二十年代初,是我国新诗创立的发轫期。从那个时代开始起步,裘柱常的新诗常常刊在《奔流》 《朝花》 《洪水》 《大江》 《白露》 等文学杂志上。然而,作为诗人的裘柱常,现在知道的人确实不多了。1928年11月,年仅22岁的裘柱常,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了诗集 《鲛人》,谢康作序,刊诗47首。当时赵景深先生在《现代中国诗歌》 一文中,表示赞赏,说“裘柱常的 《鲛人》 给了我很好的印象,用韵既稳当,句子也极美丽”。现从民国有关报刊中共寻得裘柱常创作的新诗计78首之多。据裘先生的女儿、上海大学外语教授、翻译家裘因说,父亲写的新诗尚有不少,还有待发掘。仅从这些已披露的诗歌题材与风格看,裘柱常善写爱情诗:“青灰色的云雾弥漫东江/银白的羊儿在幽影中隐现/是牧童的归家之歌罢/一声声是在天上也在人间”(《牧女的期待》),写得如此凄美而幽艳,缠绵而悠长。裘柱常亦喜作长句,读之让人荡气回肠。浓郁的情思随着悠长的诗句,缓缓流淌。如写 《故乡》:“我怎能忘记呀忘记那草长树茂的山丘/那里曾藏过大禹治水图神妙的秘本/两座苍古的城墙镇守着姚江的江岸/瑞莲池里的荷花还留着并蒂的遗根”。出生于1906年的裘柱常先生,今年该是他一百一十周年的诞辰纪念日。他早年在南京电报局做报务员,后任教江苏省立东海中学及上海清心中学。抗战胜利后,受王任叔 (巴人) 的委托,又得楼适夷先生帮助,裘柱常以裘重为笔名,具体筹办 《大陆》 杂志。建国后他先后任 《新闻日报》 编辑、编委,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审,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特约研究员等。建国后裘柱常难得写新诗了,偶见上海建国十年诗选中,选载他的一首新诗 《东湖纪游》。他更多是以旧体诗一抒胸臆,与善作旧诗的画家夫人顾飞常有唱和。时至八十年代,裘柱常先生撰写出版了 《黄宾虹传记年谱合编》,此年谱不仅排年记事,还有不少独到的画艺分析,他与黄宾虹先生还常通信,谈的都是专业深奥的绘画理论。裘柱常先生1990年病逝于上海。我知道,裘柱常的夫人是黄宾虹的女弟子,早年从宾虹学画,得其神韵。因此,裘柱常研究大画家黄宾虹,自然能入木三分,鞭辟入里,这是诗人另一种艺术修养的体现,令人钦佩之至。
文/韦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