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想起前辈学术人生的日常和常识,我以为作为农民的沈先生比之作为专家、学者的文化名人们,实在更为典型。行文至此,正好女儿回家,我让她在手机上“百度”一下“沈轶刘”。胪列的诗词作品不少,但人物内容并不多,而对他的评价竟是“一生坎坷”。我不禁哑然失笑。由此也联想到自己的整天伏案,在旁人眼里“干嘛这么辛苦”,怎知我实在其乐无穷。
今天,知道“沈轶刘”这个名字的人应该不会太多了。但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他却是诗坛词苑的活跃人物之一,与白蕉、邓散木、唐云、沈禹钟、施叔范等结为诗友,忧时感世,相与酬唱,慷慨磊落。由此可看出他的旧学功底和影响,在当时决非泛泛。鼎革后,因抗战期间避兵八闽,任国民党福建省府办公厅主任,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尽管“罪名”吓人,但他后来的经历,相比于他的诗友们多被打成“右派”甚至流放青海劳教,还算是幸运的。归田后不仅没有遭到严酷的“专政”,不久还被外聘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 (今上海古籍出版社) 的编辑,直到1966年出版业停顿才回到老家浦东高桥务农。
先生名桢,字轶刘,以字行。早年就读于上海中国公学文学系,毕业后一直从事报刊的编辑和撰稿工作。虽身躯弱小而笔力雄强,有“开山五丁手,诗国万人敌”之誉。
我与沈先生相识并有幸得到他古诗文方面的指导,是在1973年之后,缘于唐云先生的介绍。他与我同在高南公社,他属镇南大队,我属友好大队,但两家相距并不远,步行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界浜一号桥桥堍的北岸,一幢高墙老宅濒水而筑,规模颇盛,在民国时的高桥,称不上大户,但也属殷实人家。不过大部分的房屋土改时都被分给贫下中农居住了,留给他的似乎只有东西向的三间还是四间。因为子女都在市区工作生活,只有老夫妻二人,所以倒还显得宽敞。青砖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清幽简朴。屋外是宅基地,蔬菜种到了围墙脚,门前稍空旷,用于养鸡、晾衣。
我第一次上门,他正在“咯咯咯、咯咯咯”地给鸡喂食,其乐融融。后来多次去看他,有时遇上生产队的农忙劳动,群众都在满头大汗地弯腰割麦或插秧,他却在田埂上东张西望,见哪一个身后的秧苗快没了就及时地送过去,见谁口渴了就赶快递上一碗大麦茶。他乐呵呵地对我说:“大家看我年纪大了,又不擅长农活,所以特别照顾我,从来不让我干重活、累活。”有时他刚从大队部接受例行的“四类分子”(地、富、反、坏) 教育训话回家,照样乐呵呵的样子,一点看不出被“专政”者的苦恼抑郁。对这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陶渊明荷锄种豆的平淡天真。
80年代以后,先生“脱帽”解放了,他的孙女还是外孙女考上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博士,心情更为愉悦。于是便开始出门走动,联络旧交并结识了一批新的诗友,陈声聪、周退密、施蛰存、钱仲联等,互为酬唱,并为施先生主编的 《词学》 审稿、撰稿。唐云先生、张建权先生 (邓散木夫人)、金学仪先生 (白蕉夫人) 等则是由我帮助联系上的。一些年轻的旧体诗研究者也慕名时有书信或直接上门请教。如后来去了澳门的施议对,先是读的钢铁硕士,接着又转攻中国社科院的诗词博士。沈先生对他大加赞赏,认为后生可畏,并与我的先读物理后读美术史引类比附,期望殷殷。
这段时间,我已从乡下迁居镇上,
两家距离缩小到只有一刻钟的路程。所以,他也时不时到我家串门,给我送来我请他批改的诗稿和他的和诗,笺纸细字钤印,极尽风雅。其他诗友与他唱和的诗稿,同样也是笺纸小楷,有时还有长卷。他每分享于我,供我学习并收藏。回想起来,我呈他的草稿没有一件是毛笔宣纸的,而全用钢笔抄写,对旧诗文的“敬事”态度,实在是万万不及前辈了。
其间,他又开始了对自己诗文集的整理,辑为 《繁霜榭集》,包括诗、词、诗论、词话等,由富阳的一家古籍印刷机构刻蜡油印线装出版,分送友人和全国各大图书馆。虽然不是正式的出版物,他却看作千古寸心,对错字一一亲笔订正。后来我才明白,传统的文化,经、史、子是面向全社会的学问,所以有广泛的阅读面,需要社会性的出版发行;而集,主要是个人的言志抒情,一般情况下只在小圈子里流传。所以,旧时代的诗人词客,大多自己找人刻印个人诗文集,绝没有我们这一代只有国家出版社所出才是正规出版物的观念。避兵福建时所写的 《八闽风土记》 则由福建的某家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还有一部《清词菁华》,是他在兼职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时,副所长兼副总编辑陈向平先生授命他编写的,搁置二十年后,亦由当年的同事、龙榆生先生的学生富寿荪先生推荐给安徽文艺出版社。社方因沈先生的名头不大,必须富先生具名方答允出版,沈先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社方的要求。
沈先生参与的另一部著作是 《诗韵新编》,1976年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1978年经修订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这部韵书不具作者姓名,系作为出版社的一个集体项目。但其实,核心的作者是沈先生,他在此书上用心、出力最多。据他自述,当年能去编辑所兼职,主要就是因为编订此书的需要,其他有思想内容的古籍出版,一般没有他参与的分。包括《清词菁华》 的编选点评,也是在此书完成之后才接受的新任务,当然还是集体项目,如果在当时出版,估计不会有他的具名。这部诗韵的编采,遵守“平仄须严,用韵可宽”的原则,在严守格辙的前提下有所创新,把通
常所用的平水韵由106部压缩为18韵90部,用起来非常方便。但修订本的出版沈先生并没有参与,估计当时的出版社方面已不清楚此书的最初奠基人之一是沈先生了。至于今天的不少旧体诗作者,主张不用新韵而恪守平水,实无关大雅。
1992年浦东改革开放,我和沈先生的家都在外高桥保税区的建设中动迁到了富特新村,他在三村,我在四村,相隔不过一条马路,步行五分钟。沈先生心情愈佳,虽年逾九旬而依然思清体健,不料翌年竟无疾而终。
沈先生本人的诗文,他自认为得益于陈维崧。但我以为他早年偏向于唐宋,有“以天下是非风范为己任”的意气风发。尤以一组咏七十二抗日名将诗最称雄迈:“死为雄鬼食胡肉,生见金瓯插汉旗”;“醉卧沙场谁不朽,五千貂锦夕阳西”,笔下纸上,如有风云奔走、雷霆震发,分明华夷,激昂大义,读之令人血脉贲张。我以
为这类诗近于辛弃疾的豪放派。《八闽风土记》 则于山水形胜之外并记民情风俗,虽在血肉长城的硝烟之外,犹存“还我河山”的家国情怀,深郁厚重,有柳宗元 《永州八记》 的笔力和意境。无论辞藻和洗炼,还是精神的严正,近世文言游记,我以为无出其右。
中年以后的沈先生,因形格势禁,潜心于诗韵和词论的研究,虽仍时有诗词的写作,不过咏“芦粟”、“落苏”之类。看似无聊,但一片“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我以为近于陶渊明。“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的生活,不正是沈先生此际的真实写照吗? 但在词论、词评中,还是可以隐约读出他少年时的风义,如《清词菁华》 中评顾贞观词:
瑰辞隽藻,清初确可肩随陈、朱两大家。与吴江吴兆骞为生死至交,兆骞以科场案株连,久戍宁古塔。贞观因性德之力,援而归之,天下高其风义。其寄呈 《金缕曲》 两阕,肫挚如被肝胆,至今传诵不绝。他如 《青玉案》 《夜行船》,皆风骨挺异,满腔生气,悉非凡响。
则又有陶渊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的当年怀想了。
80年代之后,沈先生才真正洗尽绚烂,完全入于平淡。所撰 《高桥四园林记》 纯粹纪实,一点不染尘垢,对沧桑兴废,作不冷不热观,行无香无味文。包括为我所做的嵌名联“建溪春涨濛濛雨,融谷秋怀淡淡风”,没有一丝一息的“愁滋味”。
虽然,辛弃疾在中年后也倾慕陶渊明,但读了沈先生,我觉得稼轩的心境始终是孔明而没有进入到渊明,即使他口口声声地渊明,至多也只是“心向往之”而其实是“未能至”的。而沈先生,几乎一字不着陶渊明,却真正进入了渊明的境界。于是,写诗、赋词与种地、喂鸡一样,都成了他的日常生活。每想起前辈学术人生的日常和常识,我以为作为农民的沈先生比之作为专家、学者的文化名人们,实在更为典型。行文至此,正好女儿回家,我让她在手机上“百度”一下“沈轶刘”。胪列的诗词作品不少,但人物内容并不多,而对他的评价竟是“一生坎坷”。我不禁哑然失笑。由此也联想到自己的整天伏案,在旁人眼里“干嘛这么辛苦”,怎知我实在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