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
丁酉鸡年正月初二,往泰国清迈,清宁安泰地迈入新年。巧得很,前后住的两间酒店,门前都有条清荫绿径,临街路口都是一棵形态清秀、美艳清香的鸡蛋花树。鸡岁初启,游踪第一印象和最后道别都是这鸡年花木,为之甚喜,因我所处岭南的鸡蛋花,此时叶落枝秃,要到初夏才开;而东南亚气候致四时有花,去之前已想着能否遇上,没想到迎我送我皆为此物,得应鸡年清趣。
清迈是泰国北部的古都名城,又是风景清丽的悠闲小城,在此间清逸地游走,得享几日清平之乐。种种清妙景物中,鸡蛋花是主题元素之一,这里那里都能碰上。印象特别深刻的还有清迈诸庙中最古老的清曼寺,喜遇一棵我见过最壮硕盛大的鸡蛋花树,荫蔽了正殿旁半个院子,在清澈蓝天下静谧地开满落满,非常震撼。如是我见,如是我“闻”(花香),这些鸡蛋花乃是鸡年新春最相宜的清欢了。
记得几年前,亦是春节年初二出门南行,往印度春游,在孟买神象岛一座远古的神庙石窟旁,也看到几棵极高壮茂盛的鸡蛋花树,同样繁花满枝,有当地小女孩拾起落花双手各执一朵走过。———印度和泰国佛教盛行,鸡蛋花正是佛门植物的一种。
这是因为鸡蛋花的树、叶和花,皆形态别致、清雅可赏。其枝条肥厚,多分叉,树冠开阔,亭亭如盖;叶聚生枝头,修长硕大,洁净清透;花簇生枝顶,花色娇媚,既清艳又端庄,所谓“形佳色正”(街顺宝 《绿色象征———文化的植物志》);而且花香清甜,符合香花供奉之意。种种可人,遂成佛教“五树六花”之一。热带亚热带常在庙宇寺院栽种,为此还得了别名寺树、庙树。而我那次印度之行还联想到,鸡蛋花是没有花蕊的(藏在花瓣底部的花冠管内,外面看不到),这独特的“无心”,或正见佛性。
关于鸡蛋花与佛教的联系,有一段名实公案。鸡蛋花梵名贝多罗,但另有一种著名的佛教植物贝多,印度僧人用其叶子抄写经文,称为贝叶经。贝多又叫多罗 (属贝多的一种),二名见于多部佛经,唐人笔下经常言及 (可能跟玄奘西去印度取经回来的佛教传播有关,他的 《大唐西域记》就有记述)。但到清代,因称为贝多罗的鸡蛋花传入,而人们将贝多、多罗二名合而为一,再与之混同起来,遂造成讹误,明明所写对象是鸡蛋花贝多罗,却当成可以抄经的贝多,典型如屈大均 《广东新语》 的贝多罗条,以及王士祯 《渔洋诗话》 等书所记广州贝多,等等。当代已有不少人留意辨析,区分了二者,尤以杨宝霖 《自力斋文史农史论文选集》 的 《贝多罗花考》,挖掘大量文献资料,作出全面深入考辨。
鸡蛋花至迟在屈大均所处的清初(17世纪中期) 已经台湾传入两广。康熙时黄叔璥的 《台湾使槎录》,记当地人所称的番花 (表示来自外国),即此物,他并指出这就是广东的贝多罗。具体引入时间,杨宝霖文、潘富俊《福尔摩沙植物记》,及何家庆 《中国外来植物》,都明确指鸡蛋花是1645年由侵台的荷兰人带来的。
我几次去台湾,留下印象的有台南孔庙旁的一棵鸡蛋花———此庙是郑成功打败荷兰人收复台湾后建的。还有日月潭边涵碧楼,看了一潭碧水边的鸡蛋花,也看到刘秀英等著 《涵碧春秋》,里面形容鸡蛋花的花色之美,“像一朵花中花”。
贝多罗之外,鸡蛋花早期有缅栀子之名 (清吴其濬 《植物名实图考》)。这名字除了表示其清芬似栀子,“缅”字则指示了来历,因此虽然如前所述,一般认为鸡蛋花引入我国是从台湾到两广,但也不排除从东南亚传到云南的路径。
鸡蛋花在西方有印度素馨、赤素馨等别名,这就像缅栀子一名之于栀子,是取其清馨花香犹如素馨之意,但其前缀的“印度”、“赤”,却别有说法。
科林·塔奇 《树的秘密生活》 谈“夹竹桃科所有树中最知名的是赤素馨花树”,它从老家牙买加和墨西哥等地引到印度后,有位考文夫人在 《印度的开花树与灌木》 中写道:“它的花儿香甜,飘香绵绵近乎一整年,开花、绽放、凋落,完美地回归土里。对于佛教和伊斯兰教教徒来说,赤素馨花树从钻出土壤起,直到枝叶繁茂,花团锦簇,一直拥有强大的生命力,象征着永生。”
这段话提到原产地和引入印度。鸡蛋花原产墨西哥、西印度群岛等美洲热带地区,据潘富俊意见,最先是由西班牙人移至亚洲的 (荷兰人引种到台湾、进而落脚中国大陆是之后的事)。西班牙在15世纪末开始控制牙买加等西印度群岛,16世纪初开始入侵墨西哥。薛爱华 《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 记,“对一个西方人来说,最能使他联想起西印度群岛那芬芳香气的是鸡蛋花。”但在印度一带,它却被称为金香木。那是因欧洲人在印度听说有一种香花叫金香木,就把后者那富有东方情调的名字安到鸡蛋花头上。金香木实为黄桷兰,却被“与我们西方人深爱的鸡蛋花混为一谈”,雪莱的 《印度小夜曲》 写到:“午夜初眠梦见了你∕……金香木的芬芳溶化了/像梦中甜蜜的想象。”——其实他想象的是鸡蛋花。
鸡蛋花的名字,上引 《树的秘密生活》 中译本正文里用的是赤素馨,而书后索引用的则是鸡蛋花。赤素馨之名,显示此花以纯红为正色。鸡蛋花的拉丁文学名中有rubra一词,即为红色之意。这红花原种也很美,艳丽动人;此外还有其他多种色彩,我在清迈就看到过。但一般常见的是黄白花变种,花冠外部为皎洁的白色,中心基部为鲜丽的黄色,前引“花中花”之说即指此。因这白瓣黄心像煮熟后切开的鸡蛋,中文通行名、学名为鸡蛋花 (何家庆称始见于民国时萧步丹著 《岭南采药录》) ———变种成了正宗。
至于鸡蛋花与鸡蛋的联系,当代张牧石一首诗有点意思 (见周英主编《百花诗书画荟萃》)。他用 《旧唐书》记开元年间二月寒食禁火、唐明皇以鸡卵相赠的故事来写鸡蛋花:“嗷嗷莫漫嗟饥馑,寒食差能馈此花。”
香气四溢的黄白鸡蛋花确实可供食用,西方以之制香水和点心,中国传统则用来入药,功能去火祛湿,润肺解毒,特别是岭南一带,花晒干后是泡制民间凉茶五花茶的主要材料。然则,鸡蛋花既是圣洁的佛教植物,又能供日常清热消暑,可谓兼具高洁和家常两种特质,出世与入世相结合,正如其别致的一花二色,是宜心宜身之佳物。
另一世俗家常意味,是南方家庭常见栽种。鸡蛋花极为粗生易长,插条即能繁殖,王士祯早就注意到它“无根可活”,他曾从树上“戏折一枝,手植寓馆,时方雨,一夜郁茂”(《居易录》)。因此普遍见于热带亚热带城乡各处,其极致例子,是陈英雄导演的 《夏天的滋味》,在越南一个水上人家的竹排浮筏上,居然也有一盆鸡蛋花。
我自家阳台和楼下都种了鸡蛋花,相伴多年,赏之不尽。但有一回在文中写过:“楼下的水池边,两株曾引我岁月流逝之怅的鸡蛋花树仍在盛开。”具体是怎样的“流逝之怅”、怎样的心情背景,已经忘记了 (这本身正是一种流逝的证明)。不过有类似感受的不止我,鸡蛋花的香气总是撩动迷惘的往昔心事,唤起模糊的久远回忆。监制 《岁月神偷》 的张婉婷回到少女时代的中学,重见一棵鸡蛋花树怀念起当年往事,感言“学校的味道,就是鸡蛋花的味道”。诗人兼词人何秀萍则曾自表,她的歌词处女作、也是其最好的作品 《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里面“那花香的记忆”,指的就是鸡蛋花。
因为写这篇文章,也因为一些细微的联系,翻出达明一派这首 《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 来反复重温,并且把两个版本接连对比着来听:整整三十年前的原版,后来他们分手时的纪念版“不一样的记忆”。后者推出适逢我大学毕业,与校园、与青春、与八十年代分手……“茫茫如水一般日子淌过”,岁月是最大的神偷,只留下一缕烧信与花香混杂的气味。———但又或者说,哪怕岁月神奇到可以把它自己都偷走,却始终不能带走记忆的气息。
怅惘太过也自可不必,花开,总是人间的清吉。在频遇鸡蛋花的清迈一个清晨,半睡半醒的朦胧间忽有点可洗俗虑的清心灵感,是想到“鸡蛋花”这个名字虽不雅驯,通俗无典,然而将三字拆开,却都是吉祥美意——就是本文所用的题目了。
其中,鸡之啼报,带来新的辰光,带来清晏清时。踏入2017新年后读建安七子,王粲 《从军诗五首 (之五)》有句云:“鸡鸣达四境,黍稷盈原畴。”他以之对比此前的荒凉废墟,写出太平盛世之景,谓可“旷然消人忧”。这加上营养丰富饱人腹身的蛋、色香丰盈养人心眼的花,合起来:平安、丰足、欢悦,恰可作为新年、乃至人生的祝祷。
此行还有一个鸡蛋花的好收获。最后一个上午,特意空出来在清迈老城随兴漫游,又购得一些以鸡蛋花为题材工艺品、明信片、贺卡、笔记、书签等。最惊喜的偶遇,是无意中在一间清静小店买到中意的两幅彩色版画,所绘都是红鸡蛋花树,簇簇盛放的繁花密密匝匝布满画面,树下是无人的农舍,却有一群鸡在落花中悠然啄食。——正好对应了鸡蛋花的中文名。这是旅途风物与鸡年风味的完美结合,在临别时得此最佳纪念品,足慰清怀。
将这有鸡、有蛋、有花的吉意也转赠读者,祝福平安、丰足、欢悦地迈向新的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