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去俄罗斯,我是不是一直成天纠结着,为感情上的得失? 现在,一切畅通了。这是参观托尔斯泰故居所获得的力量,不是我自己决断的。
几个月前,朋友邀我去俄罗斯,说年轻的时候要走远一些。我觉得此话有道理,看了行程安排,眼睛又大放光,到达俄罗斯的第三天就参观托尔斯泰故居。我在托翁的书里流连太久了,当然要到他栖身的地方去看看。
托翁故居是一座很大的庄园,占地几十亩,高树遮天,绿荫匝地。花草芬芳的后花园旁,是一栋普通的二层小楼,几经修缮,门墙间仍见岁月沧桑。这就是一个思想先驱生活半辈、写出皇皇巨著、点亮世界夜空的地方。现在,小楼全部开放,一层存储生活用品,也供佣人居住,还摆着一辆托翁骑过的自行车,跟我们的载重单车相似;二楼是写作、用餐和居住的地方,房间很小,床也很小,但物品整齐,窗台上摆着鲜花。这跟我在托翁自传里看到的几乎一样。托翁是个安静的人,我老远地来看他,他用一片安宁迎接我。
因为是写作之人,我对托翁的书房多看了一会,发现书桌宽大,明显感觉很矮。陪同的友人说,托翁眼睛不好,个子又不高,就把桌腿锯低了,这样才能看清纸上的字。想不到托翁几百万字的著作就是这样弓腰写下的! 我退后几步,对着书桌深鞠一躬。友人说,托翁一生只想做个自由的平民,生活上喜欢自己动手,吃苦耐劳,不愿养尊处优。说罢友人带我来到一个玻璃橱柜前,里面摆着一双黑色的长皮靴,说是托翁自己做的。托翁做皮靴,劈柴、赶马、下地干农活等,我在书里读到过,但友人问我,托翁的皮靴除了穿还有一种作用,你是否知道。我纳闷了,皮靴还有穿在脚上以外的功能! 他说,还可用来藏日记!
我迷惑不解,对友人说,托翁日记的事我听说过,他有很多真实的想法记录在日记里,原来还给夫人索菲娅看,但夫人觉得他想法古怪,两人说不到一起,后来托翁就不给她看了。索菲娅觉得丈夫不信任她,甚至怀疑丈夫移情别恋。友人接着我的话说,索菲娅经常吵闹,要求丈夫将日记交出来,托翁到处隐藏,最后干脆藏到穿在脚上的皮靴里,但也被夫人发现了。
日记是记录自己灵魂的文字,阅读对象是自己,写作者活着的时候,一般是不公开的,要是他考虑有人阅读,就会写得不够真实。托翁晚年越来越走向真我,只能在日记里自言自语。托翁一再警告索菲娅,再要翻看他的日记,他就出走。但是索菲娅不听劝告,不断吵闹,托翁最后一次发现书房被夫人翻找后,在雪夜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我心里感受着一种震撼:灵魂是不容任何东西侵扰的。友人说,托翁就是从这个地方出走的,为了自由。我点点头,慢慢地走出小楼,来到前方十余米的地方,安静地端详着,托翁踏上马车的地方,应该就是我此刻驻足的地方吧!
我被什么击中了,脚步软绵绵的,好久没有说话。我心里明白,我到托翁的故居来,不是偶然的旅行机遇,而也是一本日记引起的波澜,我不敢出走,只想出来透透气。
我的思绪陷入悲哀中,偌大一个庄园怎安放不下一颗自由的心灵。但是,托翁走出了心灵的困境。
托翁的力量从何而来? 他晚年是十分忧郁的,他的平民理想无法实现,又无法放弃。托翁离家出走的事我知道,但没想到日记是导火线———他有过几次计划出走,因牵念家庭又都放弃了。他曾在此前三年给索菲娅写过一封信:“我已年届古稀,我一心一愿地想着宁静、孤独,如果得不到完全一致的话,至少不要有那种我整个一生和我的良知之间的不一致。如果我公开地离去,那你们又是哀求又是争辩,我会心软的,该实行的不会去实行……索菲娅,让我走吧,不要找我,不要恨我……我将永远怀着爱意去回想你所给予我的一切。别了,我亲爱的索菲娅。我爱你。”托翁是矛盾的,他想出走,又深爱着索菲娅,只好把这封信放进一件家具里,上面写着:“待我死后,请将它转交给我的妻子索菲娅。”
我理解托翁的这种纠结,一个有责任心、体会过家庭温暖的人,是不能轻易放弃这处港湾的。托翁给索菲娅的信里还说:“直到目前为止,我都未能疏远你们,因为我在想,我要是离开了,对我的尚且还小的孩子,会带来影响,会给你们大家造成很大的痛苦。”我也是这样担心,感情上的事,法院能疏通么,判决能抚平心灵么。
托翁对家庭怀揣着希望。他期望平息风波,把心灵安顿下来。索菲娅却不甘心,歇停几天,又旧事重提,因为托翁将十年的日记放在好友切尔特克夫那里,她要丈夫拿回来,交给她保管;要么就认为托翁在日记里把她写坏了,否则怎不给她看,过去对她有赞美诗,日记是可以看的。激烈的冲突过后,托翁同意拿回日记,但交由女儿塔尼娅,寄存在外地的一家银行。
索菲娅得不到丈夫的日记很不愉快,更加想知道丈夫内心的想法,想着办法要看到他新写的日记。托翁实在没地方藏了,就把日记放到了自己的皮靴里,但在晚上索菲娅照料他就寝时被发现了,又是一场大闹。这次皮靴事件,托翁十分愤慨,再次警告索菲娅,如果还要翻看他的日记,就离家出走,绝不含糊。
为了不留下烦恼的记忆,托翁把这双亲手制作的皮靴送给了大女婿苏霍金。女婿把皮靴摆在书架上的托翁文集后面,因为托翁出版了十二卷文集,他后来对人介绍说,这是托翁的第十三卷文集,专谈自由的!
“要出走、要流浪、要当平民”,索菲娅觉得这种话丈夫说得太多了,实际上是无法做到的。她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我无法不深切地同情列夫给自己和其他人提出的道德准则,但我没有看到,也看不到这些道德准则能在实际生活中实现。”索菲娅想要改变丈夫,时刻洞察丈夫,便一意孤行,最终导致了托翁风雪夜的出走。
想不到,托翁的故居,是一个生命的终点,却又是一个自由的起点。现实是这样,生命的终点每个人是不能知晓的,但自由的起点是可以确立的。
我身上一阵阵地舒松,又一阵阵地寒冷。我点上一支烟,咳了几下,快步离开了托翁故居,不用回头,身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这世界里,谁能听见我的咳嗽!
文/邓跃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