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修
我与诗词的关系,可用“若即若离”四个字来形容;也可用“经常接触”和“敬而远之”八个字来描述。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史”是主干课程,学时多,延续好几个学期,分段主讲的教授是蒋天枢、王欣夫、朱东润、刘大杰、赵景深。“中国文学史”的重中之重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当时学习苏联,期末考试采用口试方式,考签的几道题目中,必有一题是要背诵几首诗词。因此,同学们为了应付考试,都要记诵大量的诗词。同班才女林家英 (现为兰州大学中文系教授) 记忆力强,掌握的数量最多,屡得高分,如果当时有电视台的“中国诗词大会”,同学们一定会鼓动她去打擂台。我能背诵的诗词远远比不上她,但我的成绩也还可以。这主要靠平时成绩来弥补———朱东润先生讲课喜用启发式,常将诗文中的疑难之处提出来进行讨论,同学们像猜谜语,争相举手回答,我猜中的次数较多,大概朱先生把这些计入了平时成绩。我所以能猜中,有个“秘籍”,那就是我入学后在“中文系怪人”赵宋庆先生那里借阅过的 《古书疑义举例》。此书作者为清代俞樾,后来刘师培、杨树达、马叙伦等又加以续补。这是一本被誉为“发蒙百代,梯梁来学”的训诂学名著。由于这本书的帮助,故而诗文中的一些疑难,我能略知一二。
我毕业后留校任教,属于语言教研组,讲授过中文系的基础课“古代汉语”,还协助张世禄先生主编过 《古代汉语教程》 (复旦大学出版社,1991年)。教材的通论部分,有专门章节讲古代诗歌的格律,说明格律诗 (含律绝诗、词、曲) 与非格律诗 (含先秦古诗、汉魏六朝古诗、古体诗) 的区别,解释字数、押韵、对仗、平仄以及黏对、拗救、词牌、摊破、减字、衬字等等概念。教材的文选部分,有“韵文”专章,从中可以品赏到从先秦到唐宋的古典诗词精华。
在古代诗人中,我对陆游较为熟悉一点。曾编过一本 《陆游爱国诗词选解》 (中学生文库,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年),还编过一本 《陆游诗集导读》(中华文化要籍导读丛书,巴蜀书社,1996年)。说起这本 《陆游诗集导读》,还有一番经历。这个选题原先决定由朱东润先生承担。朱先生在陆游研究方面有丰硕成果,著有 《陆游诗选注》、《陆游选集》、《陆游研究》 和 《陆游传》。所以这个选题由朱先生承担,是驾轻就熟,最为合适。但朱先生年迈病卧,无法接受这项任务。于是丛书编委会急忙寻找接替人选。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的杜月邨先生、颜应伯先生,向丛书主编蔡尚思先生推荐了我。蔡先生也认识我,他曾为我班讲授过“中国通史”。就这样,我接过本应由朱东润先生承担的担子。大约这就叫“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吧,我成了续貂的“狗尾”。十多年后,经过修订,《陆游诗集导读》 更名为 《陆游诗词导读》,作为“国学大讲堂丛书”之一,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于2009年再版。
对中国古典诗词,我读过,教过,编过,所以说,与它经常有接触。
然而我对格律诗的创作实践,却是有意回避,敬而远之。我不写诗,原因主要有三点:
第一,我对格律诗的创作有敬畏之心。我对古今有成就的诗人十分崇敬,他们天资聪颖、才气超人,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而我禀赋鲁钝,比较刻板,缺乏形象思维,没有诗人的气质和灵性,自忖不是写诗的料子。格律诗的规矩既多又严,觉得像是带着镣铐跳舞,使我没有勇气去尝试。
第二,中文系学科规划的限制。当年明确规定,中文系是培养中国语言文学的理论研究工作者。不少同学是怀着作家梦来的,而老师们却反复告诫: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在校期间,主要是听课、读书,不提倡写文章;即使写文章,也只能写研究性的学术论文,不要写诗歌小说。工作后,升等晋级,要考核教学业绩和科研成果。学术性的论文和著作算是科研成果,而创作的诗歌小说却不算。这根指挥棒很厉害,使中文系的广大师生远离了文艺创作的园地。我有几个友好的同事,很有才华,具有诗人潜质,但教学和研究的任务很重,诗歌创作的才能无法充分显露。直到退休以后,卸下了担子,摆脱了束缚,才能把诗词创作作为自己“老有所乐”的选项。他们创作了大量高水平的诗词,成为诗坛翘楚,获得很多赞誉。我衷心祝福他们!
第三,受一些古人偏见的影响。宋明时代的几位大儒,如程颢、程颐、朱熹、王阳明,他们对诗文、书法抱有一种奇怪的偏见,认为诗文、书法是“害道”“妨道”的“小技”,是“陷溺”,并扣上“玩物丧志”的大帽子。
他们的原话是:
“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 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河南程氏遗书》 卷十八)
“明道 (程颢) 先生曰:‘忧子弟之轻俊 (志轻才俊) 者,只教以经学念书,不得令作文字。子弟凡百玩好皆夺志。至于书札,于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著,亦自丧志。如王 (王羲之)、虞(虞世南)、颜 (颜真卿) 柳 (柳公权)辈,诚为好人则有之,曾见有善书者知道否? 平生精力一用于此,非为徒废时日,于道便有妨处,足知丧志也。’”(《河南程氏遗书》 卷一)
“朱子曰:‘作诗间以数句适怀亦无妨,但不用多作,盖 (多作) 便是陷溺尔。’”(清·张伯行 《续近思录》 卷三)
“弘正间 (弘治,明孝宗年号;正德,明武宗年号),京师倡为词章之学,李(李梦阳)、何 (何景明) 擅其宗,阳明先师 (与之) 结为诗社,更相唱和,风动一时,炼意绘辞,浸登述作之坛,几入其髓。既而翻然悔之,以有限之精神,弊于无益之空谈,何异隋珠弹雀,其昧于轻重亦甚矣。……社中人相与惜之:‘阳明子业几有成,中道弃去,可谓志之无恒也。’先师闻而笑曰:‘诸君自以为有志矣,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 (颜回)、闵(闵子骞) 为期,当与共事,图为第一等德业。……盖天盖地,始是大丈夫所为,傍人门户,比量揣拟,皆小技也。’”(《王龙溪先生全集》 卷十六)
我当初看到大儒们这些偏激的看法,非常惊愕,似乎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对我平素的认知是个颠覆性的冲击! 但后来仔细想想,如果“换位思考”,这几位理学大师的想法,也有其合理性。他们站在正统儒家立场,要维护儒家道统,希望子弟们专心致志钻研儒家经典,“第一等德业”是立志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人。要做圣人,就不能再做诗人、书法家。人的精力有限,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也是常理。这与过去中文系只培养学者不培养作家的道理有些相似。
宋明大儒的看法,对我也有一定影响,像被打了局部麻醉针,真的与书法诗文“断了联系”,认为确实应该:心无旁骛,不搏二兔,一心一意教书、做学问。
很庆幸我已经退休多年了,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似乎麻醉针的药效已过,我又与书法诗文“恢复了联系”,也已没有“玩物丧志”的顾忌。平时常常翻阅 《三希堂法帖》,欣赏历代书法珍品,还常在电脑上观看“田蕴章书法讲座”。为了认识草书,我读过 《孙过庭景福殿赋》、《草诀百韵歌》,还临摹过于右任的 《标准草书千字文》。我爱读案头的古代诗词,也喜诵亲友所赠的诗文,例如外兄厉以宁所著 《厉以宁诗词选集》,黄润苏的 《澹园诗词》,林家英的 《雪泥鸿迹小集》 等。
说来惭愧,我如今只爱坐在电脑前,用“一指禅”笨拙地敲击键盘,写一点文史随笔;而对格律诗的创作,始终不愿触碰,由于对它敬畏,只能藏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