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时间如流水,流水我们留不住,时间倒还可以遵守。其实时间就是用来遵守的,上学、上班、登车、登机等等,都得遵守时间。如果错过了规定的时间,时间一去不返,人家是不会等你的。人有三守:守时,守信,守己。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三者当中,守时最日常,最具体,对每一个社会人来说应该是最起码的要求。记得我在煤矿当工人的时候,安全规程对上下班时间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上班必须提前到达工作面,不可迟到。而下班绝不可有半点提前,就算当班的任务早就完成了,也得等待与接班的工友按时交接,“手交手,口交口,交不清,不能走。”
工作中是这样,在社交生活中,我们也应该学会守时。相比之下,工作中守时比较容易做到,因为有制度、管理、监督等机制管着你,不守时会受到批评,甚至惩罚。而在社交生活中,没有了外力的制约,人们对时间的遵守往往就有所放松。特别是一些从事写作的朋友,他们平时自由惯了,也散漫惯了,偶尔聚会,有人总是不能按时赴约。比如有一个朋友,喝酒挺实在的,但每次聚会都迟迟不到。迟到对他来说是一种常态,提前或按时到场的情况几乎没有。他每次迟到,总能找到迟到的理由,不是路远,就是堵车,或是被别的事耽误了。我们罚他喝酒时,他哈哈笑着,一再说对不起,不好意思。态度倒是蛮好的。别以为他这次挨了罚,道了歉,下次就守时了,不会的,下次聚会他还是“不好意思”。
自查起来,和朋友们聚会,我也曾有过迟到的时候。但自从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再和朋友聚会,我要么提前到,要么准时到,再也不会晚去。那件事情的经过被我白纸黑字记在笔记本上,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时间是1993年9月15日下午,地点是北京钟鼓楼旁边的马凯餐厅,起因是深圳方面组织全国性的文稿竞价拍卖会,派李骏先生到北京来拉稿子,召集人为雷达老师,参加聚会的有陈荒煤、冯牧、刘恒、白烨、朱晓平、王朔、卢跃刚等人。聚会地点离我家不是很远,那天我是骑自行车去的。骑自行车的好处是机动灵活,一般不会耽误时间。约定的具体时间是晚上六点半,我提前十分钟就到了。事前我并不知道参加聚会都有哪几位,到餐厅一看,才见陈荒煤先生、冯牧先生和雷达老师等已经到位,他们比我到得还早。陈荒煤先生那年八十岁,冯牧先生七十四岁,他们都是我所尊敬的文坛老前辈。以前我只在开会时见过他们二位,这么小范围地和他们聚会,对我这个后学来说还是第一次。雷达老师特意向冯牧先生介绍了我,说我是“北京三刘”之一。冯牧先生说知道,他读过我写矿工的小说。冯牧先生还说,有一个叫刘毅然的,也姓刘,小说写得也不错。
六点半过了,还差两个人没到,朱晓平和王朔。那就再等会儿吧,先上凉菜。凉拌黄瓜等凉菜端上来了,又等了半个钟头,朱王二人仍未到。冯牧先生有些不悦,说这两个小子,让两个老头子等他们这么长时间,太不像话! 那时移动电话不叫手机,叫大哥大,大哥大属奢侈品,一般人用不起。在餐厅里没法儿和二位联系,只有继续等下去。又等了几十分钟,都快八点了,朱晓平和王朔才终于到了。这时冯牧先生已经不是不悦的问题,他生气了,甚至有些愤怒,一见朱晓平就骂起来。他的骂有些不由分说,朱晓平又是道歉,又是解释,他还是不肯罢休。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骂王朔,只把矛头对准朱晓平一个。大概是因为朱晓平在中国作协工作过,曾是他的部下,他对朱晓平就格外不客气。冯牧先生骂朱晓平骂得很厉害,碍于晓平兄的面子,这里就不再重复了。反正那天的饭局偏离了主题,吃得很不愉快。至于喝了什么酒,吃了什么菜,我一点儿都记不起了,只对冯牧先生因朱晓平和王朔迟到发脾气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除了庆幸自己那天没有迟到,还在心里暗暗留下了一个记号,以告诫自己:以后凡有朋友们聚会,一定要守时,万万不可迟到。特别是在有老同志参与的情况下,一定要提前到。这是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时间无处不在,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和时间打交道。不光朋友们聚会,我们每天从睁眼起床,到晚上闭灯休息,中间无论是学习,开会,还是旅游,看戏,都有一个守时的问题。守时既是守信和守己的前提,本身也是守信和守己的组成部分,如果连守时都做不到,就谈不上守信和守己。鲁迅先生从生命的高度,直接把时间和生命联系起来,说“时间就是生命”。从这个意义上延伸理解,守时也是珍惜生命和守护生命啊!
2017年4月1日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