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
自一九九零年离开老家到外地求学、教书,算而今已经二十七个年头了。这些年不管当学生还是当老师,总不缺暑假寒假,说起来并没有疏远了故乡的山山水水,但偶尔细思,我已实实在在错过了故乡二十七个春天,错过了故乡春天里那满山满谷的姹紫嫣红。暮春时节,一阵清香浸透窗纱、沁入心脾———小区里几棵老梧桐已然繁花满树,那是我多么熟悉的梧桐花香啊!
这缕穿越时光的清香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了一九八零年代。四月的故乡,果园已花褪残红青杏小,但房前屋后的梧桐花却正憋足了劲儿,急火火地赶在夏天之前绽放自己的生命热情。梧桐是北方农村常见的树木,古代文人尤喜梧桐,明代陈继儒说:“凡静室,前栽碧梧,后栽翠竹,前檐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闭之,以避风雨,夏秋可开,以通凉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叶,以舒负暄融和之乐;夏秋交荫,以蔽炎烁蒸烈之威。四时得宜,莫此为胜。”(《小窗幽记》 卷六)
梧桐大多长得高直挺拔,但因是速生木材,质地疏松、分量轻,虽然乡村木匠可以用它做一些简单家具,送老的寿材也多半用到它,但在我们小孩子看来,它既不能做弹弓 (多用槐木、柞木做成,用粗铁丝做的算是儿时玩具界的“奢侈品”),也不能刻“皮猴”(多用松木削成,用鞭子抽,使其在冰面上飞速旋转,类似现在的陀螺),只有等到暮春花开时节,梧桐才会得到我们的青睐———在我和小伙伴们的眼里,梧桐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它的花了,那可是我们童年时代的美味儿啊!
记忆中童年所有事事物物似乎都与吃有关。一年四季中,“吃货”小孩最喜欢的当然是冬天———节日最多,各种好吃食纷纷亮相的季节。秋天也是好季节,作为苹果之乡的老家,多的可不仅仅是苹果,那满山遍野的鸭梨、红枣、板栗,把秋天变成一场山果的盛宴。在我们看来,最为萧条难熬的是春天,无论是花枝招展还是绿肥红瘦,都不好吃。倒是在大人眼里没什么用处的梧桐花,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白。说是吃梧桐花,其实吃的并不是花,而是花蜜。摘下一朵梧桐花后,把花萼揪掉 (就是李时珍说像“醭”的那一部分),留下花蕊和与花蕊相连的花蒂,轻轻吸吮那细长的花蕊,清甜的花蜜就被吸入嘴中。梧桐花虽然长得比较大,但花蜜其实很少很少,味道也是淡淡的,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已是美味。
梧桐树多挺直高大,树皮光滑,枝干很容易折断,爬梧桐树是件危险的事情。姥姥家院墙外有一棵大梧桐,某日我带着表弟立明和春明站在树下够梧桐花,低处的几串被够下来分享后,我悄悄从墙边的柴火垛爬上了院墙,站在院墙上伸手去够高处的一大串梧桐花。墙头本来就很窄,多年的风吹雨淋使上面的石头早已松动,慌乱中我一脚踩空,两手本能地死死抱住梧桐树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一声巨响,看似粗大的梧桐枝竟然齐根断掉,我从两人多高的树上摔到了地上。此时脑子清清楚楚的,但就是不能喘气,憋得满脸通红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姥姥在院子里听到声音,三步两步跑出来,看到我后二话没说,一手抓着我胳膊把我拎起来,一手在我后背“啪啪啪”连拍三下———我这才缓过气来,放声大哭。姥姥把我拍哭后严厉地责骂了我,但她拍的那三掌可是救命的三掌啊! 我从梧桐树上摔下来有一分多钟没法呼吸,如果没有姥姥的这三巴掌救命,我也许就长眠在童年里了。
姥姥是小脚,平时走路都挺慢的,这次从院子里跑出来救我,步履之快,有如神助,真是无法以常理推之。我太姥爷是晚清秀才,人道是“秀才学医,笼中捉鸡”,虽然没像他表兄一样考中进士跟随左宗棠大帅经略西北,但他后来却成了十里八乡著名的儿科医生;姥爷益三先生继承了太姥爷的衣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已不允许私人开药铺了,可还是不断有乡亲抱着小孩上门请姥爷诊治,姥爷来者不拒,一生免费为乡亲们诊病。姥姥不识字,也从未专门学过中医,但姥爷给小孩治病时她在旁边帮忙,时间久了望闻问切竟也能上手;姥爷去世后,隔三差五也还有乡亲抱着孩子找姥姥看。姥姥所开的药大都是农村常见的食材,比如葱根儿啊、白菜帮子啊、鸡蛋清啊什么的,我现在还能随口说上的十几个小儿土方,都是在姥姥身边耳濡目染学会的。如今,看到了梧桐花,我仿佛又看到姥姥那迈着小脚疾步如飞的身影,感觉到那刻不容缓的救命三掌拍在我后背上……
写这篇文字时,有几个关于梧桐花的药理知识我还没弄懂,于是给远在济南的青慧表姐打电话。我们这一辈儿孩子中,只有青慧真正继承了太姥爷的事业———她如今已经成了济南城著名的中医儿科大夫。青慧得知我正在写一篇与梧桐花有关的文章,非常激动,说她也很喜欢梧桐花,特别喜欢闻梧桐花那淡淡的、甜甜的清香。一九八九年青慧从北京中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省城济南,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上班时没有空寂寞,可一下班回到宿舍,对老家的思念就如潮水汹涌袭来。后来,济南的梧桐开花了,她就骑着一辆自行车闻着那股清香满城找梧桐树,找到了就在树下休息一会,细细闻,慢慢品。参加工作的头几年,她几乎把省城有梧桐树的地方都跑遍了:“济南梧桐花的香味和老家的一模一样。闻着这清甜的花香,就好像又回到了老家的村子,回到了父母和兄弟姊妹的身边。”
是啊,杨花落尽子规啼,但有梧桐花开处,即可留得住乡愁,不管在上海还是济南,那脉悠然淡雅的清甜,都会带我们回到故乡。
丁酉年暮春于沪上听雨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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