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丹
按照俄罗斯哲学家索洛维约夫的说法,男女两性关系可以在生理、伦理和心理情感这三个层面来加以考察。中国古代社会的正统观念,似乎更容易承认前两个层面而忽略或否定第三个层面,而非正统人士的男女观,则较多倡导第三层面的关系。一部 《红楼梦》,表现正统的两性价值观与非正统的对峙,值得我们去思考。
第一个生理层面是两性关系的最基本层面。这个层面之所以被古代社会的正统所肯定,是因为它承诺了传宗接代的可能,如果没有这样的生理层面,那种“无后为大”的尴尬状况,就有可能发生。而这是传统社会万万不能接受的。贾琏偷娶尤二姐,在家族面前,也是以需要子嗣为借口的。在强调生育功能的同时,伴随生理的欲望满足,也同人所需要的饮食一样,所谓“饮食男女”,得到了基本认可。
第二个层面是伦理的层面。古代的婚姻有很多是家族间的联姻,起到的是巩固家族势力的作用。比如小说写贾家把迎春嫁给孙绍祖就是出于伦理层面的考虑,因为孙绍祖是新贵而贾家是旧家族。为了旧家族的利益,需要借助与新势力的联姻来为已显颓势的旧家族注入新鲜的血液。包括元妃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子也是为了巩固贾家的利益,尽管在元妃省亲这个看似热闹的场面,一写到元妃就是不断地流泪,因为入宫后见不到家人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但贾政见到元春还是对她多有冠冕堂皇的劝勉,这不能说贾政全在说假话,也不是一味唱高调,其内心深处也是出于巩固家族势力的考虑,有他自认为的“大义”在。总之,两性关系的伦理层面也是为中国古代社会的正统所肯定的。
第三个层面就是心理情感的层面,但恰恰在这个层面上,古代社会的正统是不予承认的。按我们现在的理解,男女两性关系在情感层面最应该得到承认,而传宗接代和家族联姻层面的问题,倒未必需要考虑。
我们知道,古代社会的正统意识,不但不允许男女有两情相悦的自由结合,甚至也不允许男女有自由见面的机会。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再来看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编的 《情史类略》,就会觉得冯梦龙的思想还是挺超前的。在《情史类略》 中,冯梦龙收录了一个传闻:说唐朝有一位官员生了好几个女儿,他允许女儿们自己来挑选丈夫。但当时的女子并没有和男子自由接触的机会,于是这位官员就想了一个办法,在自己家中的客厅开了一扇窗。家中有未婚男子前来拜访时,他就让女儿们躲在窗户后面偷看,看到有心仪的就和父亲说。这扇窗后来被叫做“选婿窗”。冯梦龙评点这个故事说,“男女相悦为婚,此良法也。”但这种见解在中国古代是非主流的、比较少见的,很多时候结婚的男女双方在婚前从未见过面。《红楼梦》 中,薛宝钗得知了有“金玉姻缘”之一说后,一方面内心不无得意,另一方面,有时候还要故意回避与贾宝玉独处,以防被别人认为自己在主动追求,为人所不齿。因为在《红楼梦》 中,男女间发自爱慕的真情流露,被贾府中的正统人士一概斥之为“下流痴病”,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不健康的“心病”。
不过,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小说写贾府的公子哥儿与人偷情,家中长辈都不当一回事。在第四十四回,王熙凤生日那天,贾琏与鲍二的媳妇偷情被王熙凤拿住,于是大吵大闹。贾母在众人面前竟然是这么说的:“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总之,贾母认为贾琏的行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妻子凤姐吃醋反而是不应该的。但当她得知宝玉和黛玉两人间有可能动了真情后,却又说,什么都可以有,唯独心病 (真情) 不能有,如果有了心病的话,她就不能帮着说话了。
在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中,袭人明明已经跟贾宝玉发生过云雨之事了,但听到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一番真情表白之后就吓得魂飞魄散。有人认为袭人太矫情,其实不是,这只是她的本能反应。一方面,她自认为是通房丫鬟,可以任由公子哥来调情,而小姐才应该要自重。但更重要的,是她认为两性关系出于生理层面的可以有,而在心理层面的真情流露却是不可接受的。她的意识,可以说是与正统观念深相契合的。为什么呢?
因为男女真情相悦、自由恋爱,不但是对家长权威的挑战,也有可能破坏社会伦理层面的家族联姻关系,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如果两性关系是建立在真心相爱的情感基础上,那么男女之间就要开始讲平等,甚至男性要低三下四了,因为一旦动了真情就意味着,曾经的大男子在两性关系中有可能将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卑微的位置,而这才是中国传统的男权社会不能接受的真正理由。贾宝玉的所作作为,涉及男女交往的,无一不体现出这方面的特征,才被正统人士指责为乖张不通人情,其不喜欢读书倒还是其次的。所以 《莺莺传》 里的张生就提出一种说法,他认为女子是尤物,男子和女子交往的前提是要有定力战胜她,如果战胜不了对方,就只能“忍情”,也就是克制自己的情感。后来张生抛弃了崔莺莺,给出的理由就是“不胜”。也许在他看来,继续发展两人的关系,就可能要讲男女平等了,甚至要对女子卑躬屈膝,这样大丈夫主义就沦陷了,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乱”。所以他就“始乱之,终弃之”。当时社会对他这种行为,还称赞为善于弥补错误 (“善补过”)。冯梦龙在 《情史类略》里也引了这个故事,但对张生的行为是很想不通的,他认为,如果“始乱之”是一个错误的话,接下来应该把这个女子娶回家才叫弥补错误,“终弃之”怎么能算是弥补错误呢? 那应该叫把错误进行到底了,当时的人又怎么可以是非不分地赞扬他呢?
而在 《红楼梦》 中,这种正统观念在贾府上下的表现就尤为突出,也流露出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对男女之情的一种看法,即不允许男女之间真情的发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真情萌动且互为表白,确实具有破天荒的意义,但恰恰是这种破天荒的大胆举动,在当时正统人的眼里,就成了一种禁忌、一种“心病”、一种“下流痴病”,宝黛两人最终演绎了一场恋而不能婚的悲情戏,也是必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