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婕
《北鸢》 是作家葛亮沉淀七年之后推出的长篇小说,讲述北方几个家族上世纪20年代初起经历的兴衰起落,故事从1926年写起,写到1947年,彼时主人公还是青年,而全书的楔子部分似乎又交代了主人公在晚年时的生活图景,所以算起来,虽是写了主角的前半生,却是关照了他的一生。
全书就像是历史图卷,只顾缓缓展开,每个人物来了、活过、退下、隐去。初看有些不习惯,总以为某个人物仍是后面的线索,出现了一场,可能还有别的戏,但并非如此,看到后来发现,作者就是没想刻意去埋线索,他只管讲着,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哪有那么多前后呼应与巧合,发生过就是发生过,聚着是聚着,散了就是散了。
在特殊的时代里,军阀混战、抗日、地下革命,大家族里的人或多或少承担起自己的历史角色,被时代碾压时的慌乱与逃亡,面对外侮时的愤怒与反抗,其后的死难或牺牲仿佛都是寻常事,然而,一个家庭、家族在巨变中能挺下来,源于各种碾压过后,精神依然不坠,是令人感叹的。
小说里有那个年代的轮廓,更有许多细处,吃食点心、书法绘画、京剧昆曲。葛亮说自己为这部作品写的资料笔记就有一百多万字,其中很大一部分应该就是这些细处的考据与求证。写得最仔细的,当属做风筝的过程。自打文笙小时候父亲给他买过风筝,陪他做过、画过风筝,这风筝便成了全书的眼。如何挑选合适的竹,如何将其拗弯,如何敷纸、一层层刷浆、如何上色画图案,前后或简或繁出现了多次。出现多次的还有风筝的放法,“上好了线,他将风筝停在自己的手背上,略略举高……忽然一抖腕,撒出手去,那风筝先是迟疑似的,平平飞了一程,忽然如得了命令,昂然跃起。”
如果风筝只是写到这个份上,当然不够,借着几个放风筝的场合人物之间的对话,其实都是在借喻处世之道。比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线就是风筝的规矩”;“有了线,风筝就知道回来的路……人总要有些牵挂”。这些都是文笙说的,也印证文笙每一个阶段的人生态度。
虽然书里从楔子、第一章到最末一章,都有文笙,但书中出现的人物何止十数。我非常喜欢里面的“普通人”,就是那些出现不多,但有限的几次亮相,都特别打动人的角色。书里提到一所新式学校的校训是“尚勤尚朴、惟忠惟诚”,这几字总结他们最贴切不过。郁掌柜受文笙母亲之托,为把文笙从战场上拉回来,去部队劝说未果,于是只穿单衣站在寒夜里,给他穿衣也不接受,就这么站到次日天明,战场纪律何其严格,岂是因为父母心疼儿子就能放人的么,但最后是部队领导反过来劝文笙,老人家使的是苦肉计,再不答应,这条命就没了,此处是部队领导的豁达,但真真是老人的忠义;凌佐与文笙一起去抗日,负伤后,文笙背着凌佐撤退,凌佐怕连累战友,选择自杀,死前只留了一句话,你要活下去,代我好好地活。也是这个凌佐,打仗时一直带着一个包裹,乃是故人所托的一份东西,心心念念在胜利后要成全了故人的心愿……
这种信与义,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珍贵的东西。作者所写的这几个家族,能在世道流离中一息尚存,无不是因为坚持着某些东西。昭如说人要敞亮地活着,文笙告诉雅各 (作者给这人物取这名字就没想让他干什么好事),“风筝也有主心骨”。放风筝的那根线若断了,那风筝便如乱世飘萍、无影无踪,线若还在,就有一线生机,那口气就不会断。在乱世里,没点主心骨,怎么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