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山里。山高林密,我曾在清晨的山林里偶遇一只害羞的松鼠,午餐后回到住处,又在楼前的台阶下撞见一条晒太阳的小蛇。阶前的草坪里有许多蚂蚱跳来跳去,木篱旁边一丛繁茂的大丽花,花瓣已有些萎蔫,却依旧散发出它们特有的辛辣香气。彼时已是仲秋,而山中的草木仍然满目生机。阳光灿烂的正午,总会看见一群麻雀在那丛大丽花下进进出出,让我疑心它们在花荫里建造了一座夏宫。但直到这些鸟飞落在檐前的电线上,与我的眼睛距离不过两米,我才发现它们形体壮健线条优美,不同于城市里那些圆润娇小的同类。它们的眼睛下方还有一道向眼梢挑过去的白色花纹,而我之前见过的麻雀则在脸颊上涂着白粉。是麻雀分出许多种类,还是,它们干脆就是另一种鸟?
问题在于,还有哪一种鸟会这样主动靠近人类?
它们也常栖落在旁边那座小木屋的屋脊上,在上面站成一排,像人在超市收款台前慵懒列队。最多的一次,我数了一下,有十三只。屋脊陡峭,上铺红瓦,而雀脊褐灰,两下里色彩衬得很美。我听得它们中有谁叫一声:“这!”而另一只答:“这这!”我伸长了脖子去看,可惜终未能瞧出“这”在哪儿。
有一天我外出漫游,认识了旁边村子里的一只小黄狗。那是一只温和腼腆的狗狗,它先是冲我叫了一声,然后在我的注视下慢慢退入悬空的鸡窝下方。它的前腿膝盖处奇怪地垂下两缕长毛,好像有一点异域牧羊犬的血统。随即我明白了,这狗的职责,或者说,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那座鸡窝。那家的主人大约是老两口,他们很可能忘记了,一只狗除了要吃饭,还应该有水喝。一念及此,我顿觉生命悲伤,正如身缚绳索,连饥渴也无从诉说。自此,只要食堂给我准备的饭菜中有肉食,我都会给它留着。但那户人家位于村子的最深处,往返一次需要半个多小时。某日我借来一辆自行车,给小黄狗送去一瓶水和一盘炖鸡肉。
回来的路上再次经过一座水泥桥,它横跨小雅河。路与桥的连接间有不大的坡度,但足以让自行车行进的速度放缓。突然,我的眼角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转过头,定睛一看,是一只麻雀。不,是许多只麻雀,凭空悬挂在一个竖直的平面。怎么回事?
我绕进路旁的田地,一径走到近前,才发现那里有一张网。织网用的尼龙丝细极了,因而这网几乎是透明的。这张网护住的一小畦即将成熟的高粱,正向空气吐出我们嗅不到的芳香。但麻雀闻得到这香气,它们打斜刺里飞来,猝不及防撞到网上。出于本能,它们当即以足蹬网,尖细的脚爪由此缠到上面。越是挣扎,缠得就越紧。早先撞上来的那些麻雀有的已干枯腐烂,而后来者对此恍如不见,仍旧陆续赴死———或许麻雀的视力与人类相仿,仓促之间,这张几近透明的网确实难以发现;但人类会从同类异样的情状中惊觉事态的蹊跷,进而规避危险。
那只显然是刚撞到网上不久的麻雀,见我走近,惊恐万状地在网上乱挣。我一面试图安抚它,一面想要解开缠紧在它脚爪上的丝线,但哪里解得开? 于是我丢下它,跳上车往山庄疾奔。半路上,我遇见山庄食堂里做服务生的男孩———此前几天,在我的追问下,他承认他只有十六岁———他正蹬着三轮车去买菜。我问他有没有带剪刀或小刀? 并大致告诉他我在半路上的发现。等我取了剪刀回来,见男孩已摘下麻雀,他把它轻轻团在手心里,递给我。我张开手指,向上一送,那小小的鸟展开双翅,向南方张皇而去。
我记得有一位作家,曾在文章里说起他与麻雀间的旧事———儿时他身居乡村,总有些麻雀落入乡人诱捕的罗网,成为孩子们的玩物和零食。他每每以零钱易之,将它们放生。但是后来,他疑心这些被他救下的麻雀,仍会一再重蹈覆辙,于是狠心剪去它们的一只脚趾。少了一根脚趾的麻雀,无论起飞还是栖落,都会清晰地感觉到与往昔的不同———缺失的脚趾再也无法轻松地抓紧树枝。也就是说,除了被剪下脚爪那一刻的疼痛,这只曾经涉险的麻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需要重新面对它残疾的生活。它会由此牢记曾经的轻率带来的严重后果,就此在类似的诱惑下心生警觉。它甚至还会向它的家人、朋友和孩子们讲述———用我们至今未能成功破译的麻雀语———让生命的记忆和智慧得到传承。
据说鸟类之中,乌鸦的智商是最高的。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也有乌鸦喝水一节。为什么主角偏生是乌鸦,而非更上镜的黄鹂、画眉或喜鹊? 这其中大约多少有些长期观察得来的经验? 又有研究称,麻雀的智商仅低于乌鸦,而乌鸦则比备受人类夸赞的海豚更聪明。由此推算,麻雀的智商或与海豚不相上下?
麻雀的大脑占身体总重量的三十四分之一。纯属巧合,人类也是这个比值。小小的、以飞翔为业的麻雀为什么要发展出这样沉重的大脑? 难道只因为,它是距离人间烟火最近的鸟类? 当然燕子也在人类屋檐下定居,但以人的视角来看,燕子因需要南迁北徙而近乎客人,麻雀则因长居左右而被视作邻居。按照人类的社交惯例,客人即便偶有恶习也可以暂且隐忍,而邻居因旷日持久往往生出龃龉。近朱者赤,与人类的长期周旋,是否促使麻雀的大脑得以超强进化? 我觉得,学术界理应开设“被人类改写的生物学”这一学科。
但乔治·布封讨厌麻雀。在 《自然史》 中,他认为麻雀“生性贪婪,而且数量众多,干尽蠢事又一文不值”。随后他写道:“这些家伙的习性多种多样,比别的鸟儿具有更多变、更完善的性情,而这无疑是由于它们习惯于群体生活;它们只从社会索取一切适合自己的东西,却又不为社会增添什么。它们由此获得一种谨慎的本能,这种谨慎以处境、时间和与其他条件有关的习惯的不同形式表现出来。”
我觉得,写到此处,布封想到的可能并不是麻雀。和这世上的许多时刻一样,生命所承受的恶评和诅咒,原本并非他或者它们应该承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