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颖华
小区里唯一的那株楝子树开花了,粉紫的细碎的花儿,开得满满当当。看着楝子一树繁花,忽然想起一句老家话:楝子开花吃燎麦。
立夏时节,老家的空气里该是到处弥漫着新麦清香:地里的麦子正在灌浆,这在昔日青黄不接的年月,大家早就算计着掐了麦穗搓着吃了。如果把麦穗在灶火上燎一下,燎掉麦芒,然后在簸箕里搓好,再贪婪地撮进嘴里吃,更觉香甜。老人常说,吃了新麦,死了不亏。可想而知这新麦的好处和诱惑。
也许,没有哪一种粮食能够比麦子更让我念念不忘。虽然在江南生活了这么久,我还是固执地保持着北方的生活习惯,还是喜欢吃麦面做成的面食。过去,全家人吃上白面,曾经是祖祖辈辈最实在的梦想。而麦子带给我们的苦难与欢乐,也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有一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也是这个时节,我爷爷想赶在麦忙之前走趟亲戚,去看看他的妹妹———我的姑奶奶。到我姑奶奶家有十几里地,快到那个庄子的时候,爷爷看到路边就要由青转黄的麦子,也许是走饿了,随手扯了一把麦穗,边走边搓。还没等吃进嘴里,冷不丁被当地看庄稼的人一把抓住。人赃俱获,容不得丝毫的辩解。爷爷被反绑双手,在姑奶奶的庄上游街示众。庄上的人也不认识他,跟着起哄,看热闹。爷爷被人推挤着,踉踉跄跄,有个地缝都想一头钻进去。游完街还不罢休,又被押解到我们庄上继续游街。老实巴交的爷爷,哪受过这样的屈辱,回到家里,窝囊得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死的时候才五十岁。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这旧事是从姐姐那里听来的。没有亲历,也就没有姐姐那样刻骨的痛。当时生产队里吃大锅饭,各家各户的锅都拿去大炼钢铁了,村民根本吃不饱。所有的庄稼都是集体的,都由集体支配。粮食烂到地里无人问,那没事,但私人拿来吃,或者捡回家,就成了大问题。只要被捉住,那就是破坏大跃进,破坏人民公社,这罪名谁都承受不起。但是,为了填饱肚子,还是有人冒险去捡,甚至去偷。
曾在莫言的一篇文章中读到过这样的细节,莫言说:“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这和我爷爷的经历有些类似,爷爷那样的痛苦其实并不只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
“文革”快结束那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学校在村子的西头。我家离学校很近,班主任让我掌管教室的钥匙。一天中午,同学们都走了,我最后锁门。日头毒毒的,像要把人晒化了似的。就在我以书当伞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无意中看见一个拾麦穗的女人,在刚收割完麦子的白花花、空荡荡的田野里,特别显眼。我急着往家赶。学校东北角,大队工宣队的于队长正和我下班回家的父亲在操场边闲聊。“学生,西地里没人吧?”“没人。
噢,对了,那边有个拾麦子的。”父亲瞪我一眼:“还不快回家吃饭!”我撒腿就跑。
回到家,一顿饭还没吃完,就听街上一阵锣响,人声嘈杂。我筷子一扔,蹿出去看热闹。刚来到村口,就听见于队长尖着嗓门儿大叫:“不要跟我学啊,我偷队里的麦子。说! 就这样说!”一个女人被推搡着,像被赶着的一头羊。那女人胸前挂着个大木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盗窃犯”。背后挂着一捆麦子。那捆麦子像一束燃烧的火焰,在哆哆嗦嗦的女人背上不停地颤抖。工宣队的汉子们推一下,那女人挪一步。他们气急败坏,猛一用力,将她推倒在了地上。“哇”地一声,那女人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起来,那捆麦子被她撒了一地,人群把麦子践踏得一片狼藉。
忽然,我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出了人群,回头一看是父亲。一进家门,父亲就“啪”地给了我一巴掌:“你还忍心看:都是你造的孽!”说完,父亲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我一下子被打蒙了。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平时,他从不舍得动我一指头。可这一巴掌,让我足足记了一辈子。后来才知道,那女人是村后二爷爷家的闺女,她是在回娘家的路上,顺手捡了那一捆麦子。最后还是父亲苦苦求情,工宣队才放过了她。
现在想来,在那荒唐的岁月里,一捆麦子,一捆你不捡它只能烂在地里的麦子,却让一个年轻的女人丧失了应有的尊严。我这样一个无知小儿无意的一瞥,无意的一句话,竟然把她推向了屈辱的深渊。那束麦子和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永远定格在我灵魂的底片上,成为我心底永远的痛,永远的悔。
到了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激发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亿万农民终于可以吃饱了,可以吃上白面了。那时分到农民手里的土地比什么都金贵,经常有农民因为争地边,争一垄麦子而闹冲突,有的地方甚至闹出人命来。
那时收麦子,还没有收割机,是拿镰刀一下一下来割的。麦忙时节,整个就像打仗一样,大人小孩齐上阵,割的割,捆的捆,搂的搂,拾的拾,最后装上平板车,装得小山一样,拼命往家拽。那时,我父亲学校里会放麦忙假,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和姐姐都要回家来帮忙。大家一刻都不敢怠慢,无论日头有多毒。有一次,一地的麦子割下来后,还没来得及往麦场里拉,一场大雨劈头盖脸地就砸下来了。麦子根本来不及攒成垛,割麦子的人一个个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地跑回家里。本想着能很快雨过天晴,可是,雨一直下,一直下,瓢泼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向来沉稳、坚强的母亲越来越坐不住,心急火燎,都要哭出来的样子,老是站在路口往北地里望,夜里老是跑外面看天。
下了整整一星期之后,雨终于停了下来。可是,我们那黄河故道里是粘性极强的淤土,刚下过雨的地,脚踩下去,能陷到小腿肚深。终于可以下地时,地里已是“荠麦青青”。无论捆好的,还是散开的,麦穗都已经发了好长的芽子。真是让人欲哭无泪。那也得拉回去,母亲说,那是咱一家人一年的细粮啊。像往年一样,把麦子一大车一大车拉到场上,打场,扬场,晾晒,装囤,少一个步骤都不行。我生平第一次见所有的麦粒都长着小尾巴。那黏黏的、黑乎乎的芽麦面,我们吃了整整一年。每当我们嫌弃那黑面馍难吃时,母亲就笑着说:有,总比没有强。
对看天吃饭、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种”是因,“收”是果,收麦子不容易,有时种麦子也不容易。有一年,故黄河的两道大堤之间的那块堰里地,收完棒子,到了该种麦子的时候,秋雨连绵。等雨停了,地里太泄,没法犁地,手扶拖拉机成了摆设。母亲怕误了农时,更怕的是一家人来年没有白面吃。等地里刚能搁住脚,她便每天起早贪黑,用抓钩,刨一片地,拿麦种撒一片;刨一片,撒一片。雨下下停停,等把四五亩小麦种完,地都快要上冻了。那时我在外面上学,这事是寒假里我们娘几个拉呱时,母亲不经意间说起来的。我听后惊诧不已,心疼得眼泪夺眶而出。从那以后,五十多岁的母亲,腰再也没能直起来。
2008年,5月,在麦子飘香的时节,母亲遽然离开了人世。奔忙于单位和医院之间的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在母亲入土后才意识到,母亲走前竟然没有吃上新麦。如今,那片麦田成了父母的埋骨处。此刻的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割麦插禾……风吹麦浪,真希望每年的新麦清香,都能够飘进父母沉沉的梦里,都能够殷实天下每一个人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