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幼时记忆中,夏夜,总是奶奶哄我睡觉。念叨最多的一句,“红官帽,绿罗袍,啪一巴掌不见了。”是说“打苍蝇”。那种臭名昭著的“绿豆蝇”,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丝光绿蝇”,比麻苍蝇漂亮得多。父亲酷爱白石老人,常常模仿他画蝇,偏好画麻苍蝇。画几笔,来一句,“概为其胫项间,这一道一道的墨线……”小人儿藏在门后不知所云,他继续画,“笔墨笔触,这才是中国画特有的语言!”
苍蝇简直无处不在。冬天,有时偶尔发现一两只,靠近暖气片,落窗沿边晒太阳。这家伙慢慢爬向某处,走走停停,谨慎小心,不时伸出两只前脚,搓来搓去,你手刚一抬,早没影儿了。
居家生活,各种杂物小件,不可少“苍蝇拍”。我奶奶女工极好,一到夏天,自己动手做一种“绣花蝇拍”。用平时积攒下来的一些碎布边角料。先把几层单片布头,细细密密缝一圈,再用粗麻线“纳”到一起,有了韧性跟硬度,然后在上面绣各种小图,花草虫鱼或小动物。奶奶喜欢大红大绿,大朵的西番莲或夏牡丹,边上睡了一只小猫,活灵活现,真正的晋北民间趣味。这样的苍蝇拍,现在只能去民俗馆里寻觅观赏。绿纱的那种古式蝇拍,很细很细的铁丝绿纱,细竹柄,现在似乎也见不到了,改朝换代,通通被塑料蝇拍取代。
苍蝇之讨厌,我觉得,首先在于它什么地方都去。刚落于一泡臭狗屎之上,立刻轻捷地飞起,降落到你头顶。但实际最可恶的,还是它的别一种坏癖性,喜欢在人家的颜面上乱爬乱舔,古人虽美其名曰“吸美”,于被吸者而言,实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奶奶正午睡,脸上落了只苍蝇,爬来爬去。不停地搓脚。奶奶睁开眼骂一句“狗日的灰鬼!”举起蝇拍追苍蝇。鬼是灰色的? 父亲在边上笑起来,多好的一幅漫画!
苍蝇像是熟知世间之险恶,危机重重,却永远能安然度过。你刚一抬手,“嘤”的一声,踪迹全无。所以奶奶每年夏天,要做好多只苍蝇拍,屋里屋外,随手可取。听奶奶讲,父亲小时体质弱,总生病,送去邻村的一个寺庙住过一阵子。出家人打苍蝇用“拂尘”。拂尘不会把苍蝇一拍子下去,肝脑涂地,只用力那么一拂,它们便晕了。出家人只为让其飞开。寺院所用的拂尘,忌用动物毛,通常用棕丝或别的什么植物纤维自制,一如虚云禅师手里的那把拂尘,就是棕丝所制。我仔细看老照片,那拂尘几乎就剩下一个秃柄,棕丝早已寥落到无。
记忆中,父亲有次出差,带回一把拂尘。奶奶甩来甩去,用它赶苍蝇打蚊子,比蝇拍顺手。小人儿则拿来玩“骑马游戏”,穿着开裆裤,骑在屁股下面喊,得儿驾,得儿驾。这拂尘是马尾做的。我前些年去西藏,看见牦牛尾,整个斫取便是很好的拂尘,比竹柄玉柄拂尘好看很多,都挂在墙上。
父亲喜欢读书,手边常放一柄短小拂尘。朱红色的柄。让我想到布袋戏虚拟人物中的神仙公子———蔺无双。有苍蝇飞过,拂一拂,并非真要取其性命。电视上看到中东或阿拉伯地区的国家领导人开会,有手持拂尘的镜头,讲一会儿话,把拂尘在身边拂来拂去,自然而然,毫无违和感。忽觉严肃庄重的政治场合,也可以这么饱含韵味,竟有种古典的诗意。恍惚间,仿佛穿越到了魏晋年间。
拂尘的另一好处,是可以把身上的灰尘,及时拂一拂。父亲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拿过拂尘,浑身上下噼噼啪啪甩一通才进屋。晋北地区把拂尘叫“甩子”,变成了卫生用品。电视镜头中的公公跟道士,人手一把,拂尘又变成某种道具。随身的拂尘大多一尺来长,柄的比例,占整体五分之三为最佳,随走随甩。
读《镜花缘》,里面有一句,“忽见远远来了两个道人,手执拂尘,飘然而至……手拿拂尘者,非凡人也。”拂尘不但是道家的法器,还是道派的武器之一,太上老君、太乙真人、八仙过海中的吕洞宾,皆以拂尘一把壮其神威,画面仙风道骨,法力油然而生。但究竟有何道理? 我认真地想,想不明白,跑去问父亲,他沉默不语,低头写了几个字———“不明所以!”
奶奶做蝇拍,喜欢绣一些花花草草。有写实的,比如“知风草”,晋北地区的崖边地头随处可见,有一点风,它们便摇头晃脑,即使风很小很小,立刻轻轻扭摆。很诗意。我奶奶把夏牡丹叫“鼠姑”。李时珍的 《本草纲目》 中,对“鼠姑与鹿韭”作为牡丹别名的含义,并无具体注解,这叫法在 《神农本草经》 中多次出现,我至今亦难解其意。奶奶被小人儿缠得心烦,笑眯眯地叹口气,“俺娃一扎扎高 (一丁点大),打破砂锅问到底哎!”
奶奶把“仙客来”叫“兔子花”。比较写意,花瓣很有点像兔子的耳朵。父亲有次看一本翻译版本讲植物的书,外国人把“仙客来”叫“猪面包”,说是欧洲的猪很爱吃“仙客来”的根,球形,很能长,猪在地里发现它,一口一口又一口,大快朵颐。奶奶听了大笑,小人儿跟着哈哈哈。
童年记忆中,父亲是缺失的背影。模糊而遥远,只能在梦里。奶奶有年夏天做蝇拍,绣了一只大公鸡,让母亲去农场探望父亲时带去。是因为负责看管父亲的人悄悄捎回一句话———最近王老师喜欢上了画公鸡。奶奶点灯熬油赶制,红冠子公鸡很快便具雏形,小人儿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奶奶小声地哼唱起来,“大红公鸡么毛腿腿哎,吃不上东西么白跑腿哎,哎嘿呦哟,哎嘿呀呀……”从头至尾就那么一句,反复唱,一直唱到天明,蝇拍大功告成。
大红公鸡真好看,但父亲似乎从来不画。满纸的水墨公鸡。黑麻麻有啥好看? 父亲看我一眼说,东西好看,未必就入画! 非洲的天堂鸟好看,没法画!你画出来咋? 哪个会信!
夏夜难眠,蝉声聒噪,奶奶连讲几个故事,小人儿仍大睁着眼睛。奶奶笑眯眯地说,让俺娃猜个迷语?
“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栽进地底下。”
水萝卜怎么像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