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
小时候的女儿与她现在的儿子一样,极不爱吃青菜。我就给她讲我过去的故事。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学校没有暖气,几个室友就凑钱买只煤火炉子。烧的蜂窝煤是从教室里拿来的,其实是偷,每人下课后偷偷装书包里一块煤球,六七个人加起来,足够一天取暖用了。有了热炉子,单只烤火取暖就太浪费了。我们就煮一些吃食,什么都煮,土豆红薯胡萝卜。也常买几棵几分钱一斤的大白菜放在床下,下了晚自习,将白菜剖开,叶子整片地码在烧开水的壶里,只放盐,清煮白菜,味道却鲜美无比。女儿听了,果然嘴馋,嚷嚷着要我也煮白菜给她吃。我专等她放了学,煮一锅子白菜汤,当然不是清水煮,用吊了半个下午的高汤,加一把干虾仁,放生姜葱白和她喜欢的红辣椒和花椒。这白菜汤她有滋有味地吃了一整个中学时期,只吃得颜面如画,身轻如燕,一路健康地把自己吃到大学里去了。
后来我遇到一个老将军,七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只有六十来岁。问他养生秘诀,他伸出两根指头说,两条,第一是每天一万步,第二是晚上不吃饭,清水煮白菜,加两个鸡蛋,盐都不放。呵呵。
我的青春期,整个北方冬天的素菜似乎只有萝卜白菜。妈妈换着法吃,白菜炖豆腐,萝卜丝炒粉条。遇着好日子,会有猪肉片猪杂碎和海带木耳熬进白菜豆腐里,叫杂烩。杂烩当时是硬菜,谁家家里来了客人,就熬杂烩,那味道能香半条街。
我生女儿是阴历五月天,西红柿刚下来。我盼了一个冬春,就是想吃鸡蛋柿子面。婆婆到集上走了一趟,却回到家从床底下翻出一瓶自制的西红柿酱。头茬的柿子贵,她舍不得买。这事,我笑话她许多年,说她吝啬。一直到现在,我也极爱吃西红柿酱,捞面条或者大米饭,就配这酱。将几只柿子切碎,炒锅里加少量清油,微火慢炒,直炒出一碗鲜红的西红柿糊,拌在菜和饭里,胜过任何调料。
时下物流迅捷,南北方的蔬菜果子五彩缤纷,任性的青菜也完全不顾及四季,一茬一茬地在大棚里疯长。秋葵鸡毛菜茼蒿择耳根,这些过去从来没听说过的菜,一种一种地吃过来,回过头来掂量,吃来吃去竟还是最爱那萝卜大白菜。就连包饺子,也还是猪肉白菜的味道鲜美。
我子孙满堂的母亲素来被人赞为治家理政的高手,在北方,她的厨艺就算比较好的了,也只不过会做几种家常的饭菜。我父亲最爱吃她做的芝麻叶杂面条,把红薯面和豆面和在一起,饧半个时辰,然后手擀。面揉得瓷实,擀出来薄如蝉翼,细若发丝。面扑撒得多点,下出来黏黏稠稠,除了放用葱花香油浸淹过的芝麻叶,也放一点小菠菜或者韭菜调味。这面条我父亲吃了一辈子也没吃够,哪怕在外面应酬吃大餐,母亲也总是擀了面等他。
父亲的晚年,有时候孩子们请他出去吃海鲜,吃鲍鱼海参。他可惜钱,强撑着把每一道菜吃完,却几乎每次都会吃病一场。他非常不屑地评介,什么鱼翅燕窝,不如吃一碗你妈炖的大锅菜顺口。有时回来还跟我们算账,你们请我吃一顿饭花五百块———他总是喜欢用手比划着五百块———交给你妈能买一家人半个月的菜,而且顿顿吃得得劲舒坦。我父亲除了崇拜我妈,一辈子没赞扬过别的女人。估计我的父亲母亲一生都没说过一句爱不爱的话,他们不过是平常的米面夫妻。但我们都深知父亲对母亲的依赖。他性情急躁暴烈,但和我妈过了五十多年,从来没有过一次口角。虽然父亲从没说过,但我知道他很恐惧生命里缺少我母亲。母亲偶有不适,他总是跟在旁边,逼她吃各种药,害怕
我妈会先他死掉。父亲的眼中,这个世界,只有我母亲一个女人是会做手擀面的。如果没了她,他担心从此水深火热,没了饭吃。
女儿成家后请了阿姨做家务,自己却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连碗面条都不会下。每次我去她家,都是专职厨娘。她爱吃我煮的汤,我做的饺子包子,我蒸的素面条和红烧肉饭。我有时会用一天的时间煲一只老鸭,鸭子捞出来拆成丝,用鸭汤煮小锅烩面,里面放上木耳黄花菜千张豆皮,起锅时滴一点麻油,放一撮香菜和蒜苗。女婿一口气能吃好几碗,意犹未尽地说,妈,我们可以在北京开个烩面馆了,保准生意好到爆棚!
其实我并没有专门学过做饭,只是母亲平时做饭,我比较留心罢了,所以我每次做饭都刻意让女儿在旁边瞧着。无奈,朽木一块,心完全不在锅灶之间。由不得感叹,这家传的手
艺怕是传不下去了! 你们想吃家常菜,有会做菜的妈妈,你们的儿女想吃的时候,他的妈妈还会做吗? 女儿说,我儿子已经不家常了,他就爱吃西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