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子善
6月25日 雨。不久前,北京“墨笺楼”拍卖藏书家黄裳先生的一批手稿和旧藏,其中有本《藤森成吉集》引起了我的考索兴趣。
此书是日本作家藤森成吉的作品选,含小说、童话、戏剧和散文,一卷在手,大致可了解藤森的文学成就。译者森堡,也即卢森堡,原名任钧,1930年代的左翼诗人兼翻译家,他在《译者的话》 中称:“只要他是个稍为关心日本文坛的人,我想,无论谁个也不会不晓得藤森成吉———这位日本新兴文坛的老大家———的存在吧”,评价不可谓不高。藤森到过上海,夏衍在《懒寻旧梦录·左翼十年(下)》中回忆内山完造曾在一家闽菜馆宴请藤森成吉,鲁迅、茅盾、田汉和夏衍等都参加了。但鲁迅日记对此并无明确记载。
《藤森成吉集》1933年10月由上海现代书局初版。黄裳所购此册,封面和扉页却署“一九三七”出版,版权页则作“发行者张鑫山 经售者各省大书局”,以至黄裳在该书前环衬用钢笔写下了一段竖行题跋:
此为翻板书,而纸板实为现代丛书旧型。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一日下午,偕小燕游淮海路上,在海南书店得此种书十一册并记。 黄裳
出版《藤森成吉集》的现代书局到了1935年底,因经营不善,老板之一的张静庐退出而宣告破产,一部分纸型转归其他各种出版社,“张鑫山”所印《藤森成吉集》当为其中之一。在此之前,初版《藤森成吉集》已于1934年3月被列入“百四十九部”左翼文艺书籍中,由国民党“中央党部”严令“禁毁”,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中曾予以揭露。黄裳熟读鲁迅的书,想必对鲁迅《后记》中所说有所印象,所以一眼就看出这册“一九三七”印的《藤森成吉集》是“翻板书”(他像周氏兄弟一样,把后来通行的“版”字写作古称“板”),可惜他当时所购另十种“翻板书”已不知是什么书。1957年5月,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黄裳本人不久就大难临头,但他还有兴致与夫人在淮海路散步,并购“翻板书”,从中或可窥见他当时的心境一二。
黄裳被公认为古籍尤其是明清版本的大藏家,但他的藏书最初是从收藏新文学版本起步的。他在《关于书话》中说得很清楚:
回忆我的开始买旧书,是从新文学书的原刊初版本开始的。“八一三”战起,在我家的附近就是徐家汇的旧街,土山湾封锁线近处有一家旧纸铺,每天都从那里流入的大量旧书报中秤进可观的“废纸”,转手进入还魂纸厂。每天课余我总要到那里看看,用戋戋的点心钱选买零星小册,乐此不疲。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的著作,都得到初版毛边的印本。最不能忘的是竟能收得全套的 《小说月报》(沈雁冰接编以后),实在是难得的机遇。可惜这些辛苦聚集的书后来都失去了。
不过,也不尽然,黄裳还是保存了一些当年的旧藏。手头正好有一册他80年代所赠知堂老人“苦雨斋小书之五”《过去的生命》,1933年11月北新书局三版本,前环衬有他的钢笔题字:“鼎昌 一九四二年五月卅日”。容鼎昌是黄裳的原名。《过去的生命》是本新诗集,每首诗题独占一页,版式颇为别致。
可能正是因为有此前缘,所以黄裳当时见到《藤森成吉集》,尽管是“翻板书”,版本价值已不值一提,仍然购下。他早年写过仿唐弢《书话》的《拟书话》,评述冰心题赠吴文藻的《先知》、江绍原题赠蒋梦麟的《佛家哲学通论》和鲁迅捐刊的《百喻经》,晚年一时兴起,又续写《拟书话》,介绍鲁迅的《唐宋传奇集》《小约翰》、周作人 《玉虫缘》、郁达夫《忏余集》和郑振铎《西行书简》,除了《玉虫缘》是再版本,其他都是初版本,均十分难得。他撰文讨论过善本、稿本、题跋、校对、影印本、全集等,却没有据《藤森成吉集》等书再谈谈现代的“翻板书”,这不能不说是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