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光
人们所熟知的张岱,大抵是《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里的那个张岱,即便不能说达到了晚明精致生活的最高境界,恐亦相去不远。那个张岱,是五十岁之前的张岱,极爱繁华,任性好奇,参契幽微,妙趣横生,作文仰慕徐文长,著史思继太史公。这么一位纨绔子弟,是真名士,亦是大玩主,玩什么东西,都几乎玩到了极致的地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无一不精。好弹琴,一不留神便成了绍兴琴派的代表人物;好梨园,则家养戏班享誉一时;好美食,则“食鸡而知其栖恒半露,啖肉而识其炊有劳薪”,著有 《老饕集》。他的五花八门的爱好,所擅长的各种巧艺,当然不止于此,而明末的大动乱则把一切都打碎了。张岱曾说,这个大动乱是块试金石,可见出世人的心术与真面。据新发现的沈复粲抄本 《琅嬛文集》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我们才知道张岱曾毁家纾难,亲身参与了迎奉鲁王监国的隐秘历史。其时大厦已倾,奸佞当道,他屡次受到诋毁,只好避其锋芒,深山著史。沈氏抄本中有一些新材料,有助于我们了解他的日常生活。
陶庵是茶道高手,少年时即“死心究茶理”,“辨析入精微”,还革新了日铸茶的制作技艺,将之命名为兰雪茶,对茶史也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庚寅(1650) 三月,看到有人在卖日铸茶,他“辗转更踌躇,攘臂走阶址”,无钱购买,只能“嗅之而已矣”,———此时他“断饮已四祀”。对于这样一个讲究精致生活的人来说,心里该有多么难受。沈抄本还有一首诗写他往日铸山做茶,不像以前请了徽州的茶工,用炒青新法做茶,这回陶庵只能自己动手了。倘若他能用自己制茶、烹茶的手艺谋生,就像明遗民徐汸卖画谋生一样,大概也可以小有贴补。可是他宁肯躬亲稼穑,也不肯放下自己的架子,养蚕舂米都是常干的事。《看蚕》 一诗,写家中仅有八九棵桑树,不能为新蚕提供桑叶,而一家老小早晚断炊,“人饥蚕又饿”,老人却只能在院子里转圈子,真是让人叹息不已。为了谋生,陶庵买了上千尾鱼苗,希望通过养鱼致富,还雇了个老头看鱼塘。结果却是“未曾见寸息,一罄我所储”,夏粮不继,又复断炊。思前想后,最后名士派头发作,竟然把围口打开,把鱼儿都放跑了。陶庵仰慕渊明,修修史、写写诗、种种菊花还成,养鱼则全然是外行。他与渊明最相似的是贫困,不过一个是不为五斗米折腰,一个是陵谷沧桑所致,而赤手支贫、躬亲稼穑则一也。集中有 《舂米》《担粪》 二诗,写陶庵“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想想当初“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的生活,再想想而今“连下数十舂,气喘不能吸”的窘迫,陶庵老人只能以“日久粪自香,为圃亦何恨”解嘲。“处贫”不是单单摆在张岱面前的一个难题,也是摆在所有遗民面前的难题,对张岱则尤为严峻。因为他生长膏粱之中,缺少谋生的技能,不能力耕,不肯坐馆,不愿入幕,亦不屑于巫医卜筮,所以就只剩下受穷忍饥了。这对于他精致的味觉、嗅觉以及消化能力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但他似乎一直在尝试调整自己。
大概是因为要忙于填饱肚子,陶庵晚年诗作不富,唯于生辰以及岁除之际偶有所作,内容不外乎叹老嗟贫,而穷困的状况则一篇有一篇之不同。五十八岁生日这一天作 《甲午初度是日饿》,感叹“饿亦寻常事,尤于是日奇”,不过他天性豪爽,也被自己的贫困逗乐了,一边自嘲地说“一贫真至此,回想反开颐”,一边问家人谁把他的酒藏起来了。其家累之重,见于 《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一大家子十八九口人,“日食米一斗”,贫困至此,他也不肯出去交际,还嚷嚷着“宁使断其炊,取予不敢苟”。诗中对六个儿子的描写也很有趣:大儿子奔走四方,仅能糊口而已,二儿子打着读书的名义,贪恋的是酒杯,三儿子只喜欢嬉游四方,把性命交给朋友,四儿子则好为大言,还有“二稚更善啼,牵衣索菱藕”。真是够揪心的。他对儿辈“慕功名”、喜交游并不反对,可是为了求功名“撇我如敝帚”,老人则是有些不满的,于是呼吁他们“不如且归来,父子得聚首”,过一种恬淡的生活。这一年次子参加科举考试,试图再现祖上考中进士的辉煌,却灰溜溜地归来。儿子没有考上,说不准陶庵还心中窃喜呢。要想摆脱贫困,对年青一代的读书人来说,科举应试仍是谋取俸禄、重整家风的便捷之道,陶庵对此虽没有明确反对,心底里大概未必以为然。
读张岱的诗文,让人感到亲切的是他不回避家庭的矛盾,把那种一地鸡毛的窘况写出来了。《仲儿分爨》 写老人对儿辈的不满:“正告吾儿曹,年有近三十。娶妇而儒冠,毛羽不复湿。老父当此时,望尔供晨夕。奈何五六口,犹望我之粒。柴米稍不周,诟谇到我侧。”于是陶庵提出让二儿子分家单过,甚至说出了“喂儿不得饱,杀之亦何益”的狠话来。这跟现代家庭闹分家,搞得鸡飞狗跳的情景并无二致。张岱还写过一篇 《儿盟》 (仅见于沈复粲抄本),作于明亡后十九年,是与儿女们订立的赡养协议。以陶庵的风雅,倘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抵不会干这种有伤风度的事。他开头先表扬了自己忍饥守节的立场,接着说了自己的无奈,本着忠孝的家风,要求儿女们“日致米半斗,老子则自备水薪;月分任一儿,先生则思馔酒食”。老陶庵念念不忘的是“花开结子,生育只为今朝”的古训,且要立字据为证。有趣的是结尾二句:“倘不以吾语为然,但只问女安而已。”这篇文字用了骈文的形式,又夹杂着“留得青山在,依旧好砍柴烧”之类的大俗话,戏谑亦复心酸。戏谑,正是陶庵的一贯风格;辛酸,在在折射出其晚境之艰难。
陶庵晚年隐居著述,甚少外出游览,明亡后仅两至西湖。1654年,他重返柳洲亭,看到西湖名园“半椽不剩,瓦砾齐肩,蓬蒿满目”,或许也刺激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也是在这一年前后,大儿子答应给他造一艘小划船,可以徜徉于千岩万壑间。这又勾起了老人的诗性,美滋滋地想着“静载琴书去,幽深是六陵”,触目皆是“白莲砦下藕,红水独山菱”,日落归来就可以“薄言供晚酌,船尾挂鱼罾”了。从骨子里来说,陶庵是个浪漫的人,常常生活在回忆里,才会写出 《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 那样极美妙又极悲伤的文字来。随着故友凋零,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少了,只要遇见亲友故旧,重话故园沧桑,便忍不住有一番伤悼怀旧之感。陶庵为人,将烈士与名士、激烈与深情、慷慨与妩媚兼于一身,其诗初学徐渭,继学竟陵,晚年描写日常生活的诗作,却与他们全不相似,洗落繁华,宛如家常,而胸臆自出。
无论在哪个年代,恪守节操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孤独、寂寞不说,贫困就是最直接的敌人。一个人熬得了三年五年的贫困,像陶庵老人那样一熬三十多年,委实不易。可贵的是,他固然是个激烈的人,却没有因境遇的改变而牢骚满腹,或流入苛酷的仄路上去。日常生活中的他,依然喜欢戏谑,依然保持着那种浪漫与妩媚,不过更笃实平易,更接地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