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做到“不想吃饭”，直接动因是我的空腹血糖指标为7.2，和糖友快拉手了。西医朋友要求深入血检，中医朋友说，先别急着服药。试试辟谷。

“辟谷”源自道家养生中的 “不食五谷”，以前上海有句很流行的骂人话：“侬勿吃饭的呀”？！喻指极其乖张或叵测或不通人情之人；杭州老话骂人则拐个弯喻指“勿吃饭”——“你登仙啦？”得无都是指辟谷？千古以来，国人都把吃饭视作人生头等大事。脑袋，叫“吃饭家伙”；所有职业概称 “饭碗”；无论早晚，见面总问 “吃了吗”，现在流行 “你好”了，但若要示好，或扮关切，也必从“吃过了吗”开始，绝不会问 “睡得好吗”。

“勿吃饭”源于先秦，首先得家境丰饶到 “吃腻甘肥”吧，饥民饿殍当不在议论之列。宫廷养生千条万绪，归根结底也就四个字：阴平阳秘。平衡即健康，辟谷其实就是让过饱过奢的人们恢复体质的平衡而已。

“辟谷”读如“比谷”，早年读《史记》，看到张良辞别高祖，“从赤松子游”，就想，赤松子这个名字太拽了，清癯飘逸的一个半仙，能跟他的班，多荣幸。后来发现，赤松子乃神农时雨师，教神农氏袪病延年，“神农尝百草”是公认的医祖，赤松子居然是 “医祖”的师父，而张良距他起码两千年，其说 “从赤松子游”，当不是真跟赤松子玩，而是居家或者入山修习赤松子的袪病延年之法，如同我们说某人 “想走阎王路”，只是喻指他“作死”罢了，并不意味着他真想死。

辟谷的字面直译就是“勿吃饭”，赤松子不吃饭吗？书载他是吃茯苓的，故分为服气辟谷和服药辟谷。前者主要是通过禁食、调整气息来进行；后者则在“勿吃饭”的同时，通过摄入其他辅食（坚果、中草药等），对身体机能进行调节。

我所归属的一派乃骑墙派，既服气又服药，一日三次服气（做操念口诀），一日三顿只服红枣（药）三枚，除白开水，粒米不进三日。

想想孤掌难鸣，便以“减肥”为饵把另外两个家人甚至住家保姆也拖下了水，四人一起禁食，厨下空空，餐桌荡荡，烟火绝灭，杳无人迹。我的家务清单原本只在早上煮鸡蛋、烧米汤以及清空洗碗机，现在好了，袖手游荡，整天无事，始悟人生也就忙一张嘴。

第一天的绝粒感受只像是案劳错过了午餐，傍晚才觉得饿，每顿红枣三枚嵌牙缝都不够，说做辟谷操（服气）可以消除饥饿感，试了试，有点效果。

当晚之梦都是大饼油条粢饭糕。翌日晨起惟饿，遵嘱不停地喝水，心想，熬油渣、氽肉皮尚且要加水，何况要烧掉体内的垃圾，不加水怎么行？但到傍晚，日子开始难熬，脚有点飘，文字也码不下去了，老想着当年外婆的亲历，说有一条骨灰级的老蛔虫寄生在她的胃中，只要胃里一空，它就在胃里摇头晃脑地催粮，俨然虫王风采，外婆每次都可以感受到它像一根细细的皮鞭，左右不停地抽打着胃壁。李白妙诗形容瀑布是 “左右洗青壁”，外婆的胃大概也有如此喜感。如同我现在的感受，像有只小手在胃中抓挠，脑子里不断地涌现平日所喜所嗜之物，“大壶春”的生煎，夹一份牛肉汤；王家沙的  “两面黄”，配一碗 “单档”；老半斋的猪油菜饭，汤都不用；再不济，新天地 “海逸”的三丝春卷蘸蘸“辣酱油”，或者德兴馆的硬骨子宽汤鳝糊面……

赶紧站好了“辟谷操”，眼观鼻，鼻观心地念三遍口诀：唵什瓦呢吽依本尼罗。然后两手缓缓提起，吸气，两臂缓缓张开，深呼吸至不能再呼吸为止……

饥饿太苦。已经不奢求“生煎”或“春卷”了，有一角大饼甚或垃圾食品也可以。视频里曾见饥饿的母豹因为饿疯了钻进野牛的肚子吞噬，最后竟然被活活地呛死在牛内脏里。

忽然想起地狱的严惩，油煎火炙刀锯之余，就是饥饿，其痛苦指数之高竟然足以刺激“人相食”，也就是让人性泯灭，饿是什么？饿，从头到脚就是湿嗒嗒的兽性，是让你双手震颤着发动原始的、茹毛饮血的吞咽，古希腊神话中有说坦塔罗斯王因自我吹嘘犯下罪过而遭受惩罚——忍受永远的焦渴和饥饿之苦。他站在大湖中，湖水深及他的下颔，湖岸长着果树，累累果实就悬在他的头顶。可是，当他口渴低头喝水时，湖水便退去；当他饿极伸手摘果时，树枝便荡开，清泉佳果于他始终可望而不可即。

总算是第三日的傍晚六点了。我诅咒着邻里的蒜香煎排骨、诅咒他们的面炸虾饼和辣子鸡，以如此粗鄙的香味肆无忌惮地糟蹋着我，为了遏制食欲只好再次做操——两手缓缓提起，吸气，两臂缓缓张开，深呼吸至不能再呼吸为止……

辟谷三日。光喝水，三天粒米不进，体重并没有减轻，可见体内的“存量炭薪”有多少，再次觉得只要意志加水，人类挨饿的本事远远地超过任何学术想象。

坐窗前，喝一小碗山西的“沁州黄”，顿觉浑身都是力量。这具皮囊，都整整六十年没有清过仓了，谁知道该有多少陈年老垢硬痂一样挂满五脏，如果是一辆旧车，论公里数，也相当于行驶了“五十万公里”，濒临报废了。而我们从小就知道，要洗净一只柏油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烧，柏油桶都是烧干净的。

数日后去验空腹血糖——5.2，中医朋友大竖拇指，西医朋友微微摇头。

公允的话还是让我来说一句吧：养生之道不可照搬，辟谷之术于我也许有效，焉知于你就不是毒饵呢？！

世事万物，大抵如此。

作者：胡展奋  编辑：潘向黎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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