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东方莫斯科”和“东方小巴黎”之称的哈尔滨,曾经是我工作和生活多年的地方,被我视为“第二故乡”,我虽然离开她已经多年了,但是,心中无时不在怀念着她。
我第一次来到哈尔滨是1956年的夏天,我是作为三年级工科大学生来这里一家工厂进行生产实习的。那时,我们冒着炎夏酷暑,带着一身汗水,从关内的一座大城市,来到了哈尔滨。刚下火车,我们便感觉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天地。那清凉的微风徐徐吹过,空气中透出一种凉爽的惬意,闷人的暑热和粘稠的汗水,一下子完全消失了,身心顿时感到异常舒畅。那一夜,我们都舒心地睡了个好觉。
令我们意外的是,我们居住的宿舍竟然位于美丽的松花江边。那飞珠泻玉般的江水,一下子就让我们年轻的心为之倾倒了。每天在完成实习功课之后,正好已经夕阳西下,我们便集体出动,携手游览。从横跨松花江大铁桥起处,登上江堤,然后漫步江岸的斯大林公园。落日的余照,洒在波平如镜的江面上,金翅金鳞般的波纹,熠熠生辉;岸边的白杨、垂柳,在徐徐晚风中,枝叶碰撞,发出轻轻细语,如情人切切絮絮。在缕缕游人中,偶见三二金发碧眼的俄罗斯青年男女并肩搭背走过,平添几许异域风情。我们在绿色的长凳上坐够了,便拾级而下,踱到喧哗的江水前,女同学们席地而坐,有点羞怯地脱下鞋袜,把双脚浸泡在清凉的水中,轻轻拨弄着水花儿,像孩子般地嬉笑着;我们这些小伙子们,都换上游泳裤,从高高的江岸上,跳进大江之中,在江水深处嬉游畅耍。那时的松花江水特别清冽凉爽,一江碧水,清澈见底,岸边的水草,撒欢的游鱼,都一览无余。我们迎着波浪,或飘浮水面,仰观天上的星星,或潜入水底,与鱼儿捉迷藏,或互相追逐,一比高下,直到夜深了,感到疲倦了,我们才依依离开江边,返回住地。在途中,望着夜影下马路两旁风格迥异的各种建筑,心中不由漾起片片美的涟漪。如水的月光,透过密密的树丛,现出斑驳的花影,温柔地抚在我们青春的躯体上,心里充满甜美的温馨。偶尔从某楼房的窗口隐隐传来俄罗斯古典音乐的雅韵,余音袅袅,引起心灵的震颤。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不由激动地相约:毕业后,一定请求分配到哈尔滨工作,为美丽的夏都贡献出青春和智慧。
但是,生活往往难以按照人们的美好愿望来安排。我的命运之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着。次年,在一阵风暴后,它被冲到遥远的边疆一个鲜为人知的达族之乡——富拉尔基停泊下来,我的哈尔滨仲夏之梦随之破灭了。
斗移星转,一下子过去了20多年,谁知生活又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安排,我竟然被调到黑龙江作家协会工作,成为名副其实的哈尔滨人了,住在风景秀丽的文联大院里。
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一个难忘的夏天,我的在北京读书的两个女儿放假来到哈尔滨。她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次日,便央求我带领她们游览市容。
我说:哈尔滨可看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来日方长,你们可以慢慢观赏;我今天只带你们看一个地方,欣赏一下名闻遐迩的中央大街。
我们自然首先还是游览江岸上的斯大林公园。松花江的一江碧水,公园的绿色长廊,长廊中的绿叶红花,美丽的自然风光,令她们赞不绝口,孩子似的向我说:爸爸,这个地方太美了!我说:更美的还在后边哩!于是,我牵着她们的手,走出绿荫蔽日的公园,朝中央大街走来。在那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我一边走一边向她们介绍:这条大街始建于公元1898年,到现在快九十年的历史了,这条石板路就很不简单,是当年俄国一个著名的工程师设计并亲自监工铺成的。这些石块为花岗岩雕成,每块长18厘米,宽10厘米,其形状、大小如同俄式小面包,你们看,一块一块,精精巧巧,密密实实,光光亮亮,路铺得这样艺术、美观,实为世间罕见。据说,一块石头价值一块银元呢!这条大街简直就像用黄金铺成的。女儿们听了,感到十分惊讶,赞叹不止。接着,我又指着街道两旁的楼厦说,你们看,这些建筑风格各异,独具特色,它们融汇了世界各种建筑样式,所以这里有“建筑博物馆”的美称。大女儿就学于北大国际政治系,似乎经多见广,立刻便辨认出街道两旁建筑的特点:哪座是哥特式的,哪座是巴洛克式的,哪座是拜占庭式的;二女儿是北师大中文系的学生,不仅对文学的各种流派比较熟悉,而且对眼前这些建筑物特点也能叫出个名堂,什么“折衷主义”、“新艺术运动”、“法国主流派”和“后现代”等,也说得头头是道。听了她们的解说,我很高兴,觉得她们确实是长大了,知识丰富了。但是,我还是告诉她们:这些建筑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涵盖了欧洲最具魅力的近三百年的文化发展史,可谓“五步一典”、“十步一观”,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历史上精深久远的建筑艺术,这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在我国的所有城市中也堪称一绝。
我们父女三人一边观赏一边议论,不知不觉天已过午。二女儿说:爸爸,我累了,走不动了,休息一会吧!我说:正好,该吃午饭了,咱们找个地方打打尖吧!面前就是著名的马迭尔宾馆,你们也应该去见识见识。这座属于“新艺术运动”的建筑,造型简洁、舒展,自由而流畅,不同的色彩,不同的穹顶造型,呈现出亲切宜人的魅力,体现出西方建筑艺术的精粹。在赏心悦目的情景中,我点了一席纯粹的俄式西餐,女儿们大快朵颐,吃得口角噙香。她们俩都不约而同地说:今天可大开眼界、大饱口福了。
此后不久,首届东北三省作家联谊会在哈尔滨召开,我们黑龙江作协作为东道主,负责接待兄弟省和北京上海的作家朋友。这些文友们刚到哈尔滨便向我们提出要求:游览太阳岛。因为当时的一曲《太阳岛上》正在全国传唱,人们对太阳岛充满了美丽的向往。
我们当然应该满足这个要求。于是,我这个省作协主席就成为当然的带队者。选择一个早晨,我们便集体出发。事先,我还请有关同志在秋林公司买了一些“大列巴”、啤酒和香肠,专门搞了几块油毡纸,这些都是为野餐做准备的。
我们特意选择了乘轮渡过江。滔滔的松花江水在旭日的映照下,波光闪闪。站在渡船的甲板上,人们远远地便看到江湾处有一片茂密的森林,郁郁葱葱,幽深邃远,令人产生一种梦幻般的神秘感。大家不禁同声高呼:看啊!太阳岛到了!
弃舟登岸后,我们避开人多喧闹的马路,排着长队沿着一条细长的小路,走进太阳岛的深处。这里是一片幽邃静谧的世界。参天的林木笔直地挺立在深黑色沃土上,密密层层的枝叶,遮住了灿烂的阳光,偶尔从叶层中筛出斑驳的花影;大树底下,开满了矢车菊、蒲公英以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地面上呈现色彩斑斓的花毯;间或有一二造型别致的小木屋,伫立在密林里。周围非常安静,耳边仅能听到枝头小鸟的鸣啭和枝叶碰撞发出的悄声的耳语。
文友们铺上油毡纸席地而坐,大家三五一群,或引吭高歌,或低吟新调,或讲述文苑掌故,或笑谈近来文坛佳话。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全身心地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到了中午时分,大家取出已经准备好的啤酒、香肠和“大列巴”,沐浴着清凉的夏风,开怀畅饮起来。大伙儿推杯换盏,猜拳行令,欢声笑语,传遍太阳岛的半隅,引来不少游客驻足观看,大家也全然不觉。
后来,大家都对此行充满美好的记忆,直到现在,有的文友还念念不忘那次太阳岛难忘的聚会。
我本想终生居住在哈尔滨,但是生活作出了另外的安排,此后不久,我竟然奉调来北京,出任《人民文学》主编。我离开哈尔滨到了北京,就一直定居到今天。但是,哈尔滨是忘不了的,它的美好景色,一幕幕依然清晰地印在我心中。
作者:程树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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