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住院前夜,我给自己收拾换洗衣物。打开衣橱,取出一件蓝格绒布衬衣放在枕边。这件衬衣是我给姆妈买的,姆妈穿了很多年。我要穿着姆妈的旧衣,去面对凶吉未卜的手术。
九月的一个凌晨,我躺在姆妈身边,握着姆妈渐凉的手,忍泪送别。遵照她的心愿,后事一切从简。照顾姆妈的阿姨说按照习俗,用过穿过的衣物都要处理掉。抚摸姆妈的四季衣物,满是她温暖的气息,我和哥嫂都不舍得。
衣柜里挂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背心罩衣裙子长裤外套羽绒服棉袄大衣,叠得周周正正的围巾手帕袜子护腰软帽,留存岁月的年轮,细细点数,都有自己的故事。只说毛衣吧。这件黄绿色绣花开衫是阿爸买的。平素阿爸生活起居的一切都是姆妈打理,陪姆妈买毛衣围巾是很少有的举动,姆妈笑着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件米黄色和尚领开衫是我买好细毛线寄去南京请大嫂织的。大嫂善编织,给姆妈织过厚厚的毛衣毛裤,姆妈年纪大了穿不动了。织这件毛衣时大嫂身体已经不好,仍然织得平整合身,还特意织了口袋,说方便姆妈放喜欢的手帕。这件银灰色马海毛开衫,是我给姆妈织的唯一一件毛衣。我手笨又少耐心,从发心买线起头到完工,织织放放拆拆改改,花了两三年功夫。看见姆妈常常穿,手肘处都磨得有些稀疏了,心里挺得意的。刚过去的冬天,我穿上这件旧毛衣,才发现它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柔软暖和。
在成衣花色款式少的年代,我陪姆妈逛布店找裁缝,看姆妈选面料算尺寸,跟师傅讨论样式,是开心有趣的事。小时候,工作极其忙碌的姆妈总是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半个世纪过去,小学同学聚会,还有人记得我有很多好看的裙子换着穿。问过姆妈,那些与众不同的衣裙的来历,姆妈说,就是在商店里看到一块好看的花布或者零头布,想一下剪裁一个样式,不花多少钱。还说,你长个子了,粉红外套加一截黑平绒贴边袖边,衣领也换掉,就是一件新衣了。
姆妈一天天老了,我也要把姆妈打扮得好看。兜商店逛马路总留意有什么是她可以穿的。姆妈的两件绸衣,一短袖,银灰底上起黑色的细碎花纹;一长袖,蓝绿间粉白的小花朵是我得意的衣料。姆妈爱穿的却是一件淡豆绿的短袖,夏天,配黑色绸裤绸裙,清爽雅致。虽然每一次我都颇斟酌的,但买回来的衣物总还是有不理想的情形,尺寸偏大偏小,衣料厚薄不对,颜色过艳或过暗,姆妈不批评,都同意穿。只有一件大红色前襟提花的羊毛衫,我专为姆妈八十岁生日买的,姆妈很不喜欢,勉强穿一下就脱了,后来再也没有碰过。我想过缘由。那一年,姆妈腿病住院卧床不能站立,姆妈默默忍受,从不抱怨,没有说过一个痛字。我以为红衣添喜,姆妈不需要。
姆妈女红精致,阿爸的家居夏衣,都是买来白色府绸亲手裁剪缝制。我们的衣裤略长略短,裙腰过紧过松,扣子的大小颜色不合适,袜子有了破洞,也都抽空一一改好。给我做孕期短袖衬衣,胸前背后打了密密的细褶,一点不显臃肿。给我女儿做围兜背心,肩部是蝴蝶状的飞袖,女儿穿着可爱极了。后来,她做不动这些事了,但穿在身上的衣服,袖子长一点,一定要仔细挽好,衣扣袖扣要扣好,袜子要穿周正,衣物上的线脚毛球都要摘得干干净净。觉得姆妈躺卧在床,脖颈太紧不舒服,我常常把领口第一颗扣子解开,一个转身,姆妈又扣好了。
我没有学到姆妈的本事。但我给床单被套打个小补丁,要挑花色厚薄相近的碎布,钉黑扣子绝不随手用白线,散了边的毛巾线毯要重新缲边,不能须须毛毛的。
姆妈腿病卧床后,穿着尽可能方便起居和照料。但家里有客人学生来,外出吃饭去公园去看世博会逛花展,姆妈一定要穿戴整齐。有时阿姨图省事,以“坐在轮椅上盖了毯子人家又看不见”为理由不换拖鞋,姆妈就很不愿意出门,说“不像样子”。做人的样子,在姆妈心中很重。
衣物只有经穿用才有了自己的面目,有了新的生命。曾照顾姆妈十年的山东阿姨,得知姆妈去世赶来上海送别。阿姨告诉我们,早几年姆妈身体状态不太好的时候交代给她身后穿的衣服,不要大费周章,就穿日常的黑色薄西装上衣黑色绸裤离去。我们含泪遵嘱。
人生态度如此通透淡然,我爱穿姆妈的旧衣,姆妈会高兴的。
作者:赵文心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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