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那个想自杀的朋友,去了一趟菜市场,竟然活过来了”。大意是说,一个在都市里漂泊的男青年常年熬夜,身体欠佳,女友离他而去,于是得了抑郁症,甚至有跳楼的冲动。一次路过菜市场,他进去转了一圈。看到五颜六色、新鲜水嫩的瓜果蔬菜,活蹦乱跳的鱼虾,颇为感动,于是买回了一条鱼和一些果蔬。当陋室里飘起饭菜香的时候,他感到一股子生机,心情开朗了起来。他从此养成了爱逛菜市场的习惯,那是冷冰冰的大都市里最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
文章虽然有些标题党的意味,但读后觉得大体合乎情理。张爱玲在 《公寓生活记趣》中写道: “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性质。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沾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这也是从菜市场买菜、做饭中感受到生趣的例子,在张爱玲那里,买菜做饭上升为生活艺术的一部分。
朋友圈的文章让我回想起自己在国外旅行时去过的菜市场。之所以提国外的菜市场,是因为我在国内旅行时基本上没有逛过。我是家里的大厨,旅行的时候喜欢逛菜市场。在我的心目中,菜市场的旅游价值是可以与名胜古迹、博物馆相媲美的。汪曾祺 《食道旧寻——〈学人谈吃〉序》云: “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此话甚得吾心。不仅如此,菜市场还是地方风情最为浓郁的处所之一。现代社会变动不居,而菜市场的变化则很少。从菜市场,你可以看出当地的地理物产和生活方式,看到人们淳朴自然的表情,感受到异域风情。
我在国外旅行的目的地中,以欧亚两洲的国家居多。欧洲早已进入工业时代,果蔬鱼肉都规规矩矩地码放在超市里。旅欧两年,去过许多国家,我基本上没有见到过传统意义上的菜市场。只有一次,我走进过那不勒斯——好像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鱼市。在一幢楼房的底层,地方不大,卖着鲜鱼,看起来稀松平常,无甚可观。而在亚洲国家,去过不少印象深刻的菜市场。
七月初,我到东京开会。会议结束后开始游览城市,第一站就是位于中央区、具有八十多年历史的筑地市场。这是日本最大的鱼市,众多的吃货视此处为圣地。市场分场内和场外两部分,场内市场是水产中介批发卖场,大厅里台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码放着各种各样的鱼类、贝类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种、那么大的鱼。潮湿的地面上堆放着塑料泡沫箱,手推车来回穿梭。
相比于场内,场外商品街的气氛要宽松、亲和得多。特别是街道两边一纵一横两条百米长的海鲜店,环境清洁,鱼虾、贝类等摆放整齐。鱼很新鲜,光从那些鱼眼珠上就可以看得出来。许多赤鯥被腹部朝下地侧放在碎冰块上,身体鲜红,眼珠乌亮,嘴巴微张,好像在集体游泳。除了海鲜,还有许多加工的食品。不少店铺前面卖水产品,里屋加工,玻璃柜里陈放着各种生鱼片和寿司等,看起来新鲜诱人。我不由得咽了几次口水,有点饿的感觉。商店街的一条条小巷曲曲折折,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餐厅,卖着寿司、海鲜盖饭、烤鳗鱼、天妇罗、拉面、荞麦面等等。筑地市场被称为东京的厨房,是全城烟火气最盛的所在。
东京的鱼市令人难忘,不过最让我感到亲切、最喜欢的还是东南亚那些摇曳着热带风情的露天市场。
在越南胡志明市唐人街的菜市场,卖杂货或干货的挤在室内,菜摊子直接摆在老街两边的地上,与湄公河三角洲小镇上的菜市场是一样的。菜摊子排成一长溜,红红绿绿,生机勃勃。菜摊子,戴尖顶斗笠或草帽的卖菜人,步行或骑自行车的顾客,老旧的街道……也许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这里的菜市场一直就是这样子的吧。
泰国有不少著名的水上市场,别具风情。我到过曼谷西南九十公里外的丹能沙朵水上市场 (Damnoen Saduak Floating Market)。我们三人租了一条机动木船,穿行于椰子树和芭蕉夹岸的运河上,每人手中都抱着一个插上吸管的大椰子。岸边有很多售卖旅游纪念品和日用品的商铺,一只只手划的小木船上放着果蔬、鲜花和食品等,船上人与岸上人不时地进行交换。商铺和木船的影子倒映在水波里,水波流光溢彩,好似一幅幅印象派的绘画。只是,这些都是在网上和旅游小册子里见过的,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惊喜。随着机动车的普及,很多水上市场都上岸了。现存的水上市场是因为旅游而存在的,虽然还担负着传统市场的一些功能。
相比较而言,缅甸的菜市场,不论是城市的,还是乡镇的,都带有浓郁的泥土味。去年除夕的前一天,我赶上了仰光华人区广东大街的春节市场。长约七八百米、四条车道的通衢,从傍晚起变身为超级的农贸市场,路上剩下的通道宽仅容车。街道上有花市,有小吃摊,有春节用品摊位,更少不了菜市场。几捆高大、叶子纷披的甘蔗在晚风中飘摆,周围的货摊上堆着、摆着数不清的热带蔬菜和水果。
告别了仰光,我们前往缅甸东部掸邦高原的茵莱湖。早上七点,乘坐一艘机动的长尾船,向东行驶,太阳正从山后升起,给水上收网的渔船勾勒出一幅幅剪影。二十分钟后到南潘 (Nampan)的一个五日市场——五天轮到一次的市场。我小时在皖西乡下,知道附近的小集市有逢集、闭集的时候,又有逢单、逢双之分,按照农历的单号或双号来举办集市。南潘的五日市场设在村头的水边,船只从几个不同的方向鱼贯进入一个口袋状的湖湾,密密麻麻地排在岸边,中间留下一条小水道。市场上搭设着一个个长条形的简易大棚,货架或地摊上,有粮食布匹,有日用器具,有果蔬鲜花,有提线木偶和佛教雕像。旅游纪念品的存在表明这里已有游客光顾,然而可能是我们到得早,在现场并没有看到别的游客,旅游对市场的影响很有限。现场人来人往,男人们穿着随意,女人们脸涂香楝粉,穿着筒裙,大都裹着花头巾。从所售物品,到市场参与者的音容笑貌,都简单朴实。我的头脑中闪现出三四十年前故乡集市的情景,心中竟涌出一些乡情。
从南潘的水边市场出来,我们沿着运河,向南航行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另一个湖边的小镇色卡 (Samkar)。这个古老的掸族村庄有着许多佛塔废墟,偶尔来访的游客到此止步。我们听说当天色卡有五日市场,于是头顶烈日往南走三四百米,到了村子边的市场。已是中午十二点,蔬菜等鲜货已经收摊。地上一片狼藉,行人走过,尘土轻扬。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白底兰花筒裙的少妇走来,嘴角带着笑意,右手提了一编织袋绿色的蔬菜,左手举着一把带着根须的白菊。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瘦瘦的小老太太,手托一摞金黄的油饼——好一幅乡土风情画。另一条通道中,一辆牛车硕大的轮子正在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赶车人坐在高高的货物袋上,两条拉车的牛一白一黄,背上各有一个驼峰——这是缅甸的驼峰牛。牛车是我在菜市场中见过的最传统的景象,它仿佛从时间的深处缓缓驶来,又行将消失在时间的深处。
现代社会急剧变化,生活方式不断更新,使人们对那些温暖过自己的心灵、行将消失的东西充满留恋。我想,游客们不远万里,去游逛异国他乡的菜市场,除了感受生之乐趣和异域风情,总有着怀旧心理的驱动吧。这可以说是一种文化怀乡。传统的菜市场是农耕文明时代的生活意象,现在的成年人大都会葆有几分对它的亲切、温暖的记忆。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的城市人,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包围中,疏远了和土地的关系,不免产生漂泊感,而且是很容易产生病态的。菜市场提示我们,不要忘了自己扎根于其中的土地,要从那些新鲜的蔬菜瓜果中感受土膏露气,从粗茶淡饭中领悟生活之道。
2018年 7月 24日
作者:黄开发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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