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卷帙浩繁的大书。无论是锦绣喧哗的都市还是素朴安逸的小城,都像一部部敞开书扉的巨制,里面有波澜壮阔、微漪潋滟、金戈铁马、歌舞升平、万家灯火、声色犬马、光怪陆离、云谲波诡……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一曲曲抑扬顿挫的旋律,从城市流出。城市是贮存文化、创造文化、流转文化的容器,是文化、社会和政治创新的重要孵化器。
本世纪一十年代开始,全世界一半以上的人口就居住在城市,而且这种聚集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递进。在城市化的潮流中,中国一马当先,以世界范围从未有过的记录推进城市化的进程。这种嬗变既是时代的必然,时代的进步,又是时代的代偿,时代的无奈。
由于城市化在中国不是单兵突进,而是与全球化、信息化不期而至、齐头并进,这三股浪潮汹涌而至,席卷神州大地,这种叠合加之行政权力高度集中,就产生了这样一种现象:但凡现代化全球化浪潮所过之处,往往摧枯拉朽,淹没了各各相异、独具特色的城市文化。最突出的是城市同质化的倾向日趋严重,无论徜徉在沿海城市还是内陆城市,踯蹰在东海之滨还是西南边陲,你都会恍惚难辨城市的差异。城市文化的肤浅化、粗俗化、娱乐化、商业化日趋严重,消解和衰退着城市的传统习俗和审美旨趣,抹平和削损着城市的文化特色,瓦解和摧毁着城市的乡愁依托。
一座城市只有具备了有特色的文化,才有可能以卓尔不群的姿态屹立于世界城市之林。换句话说,一座城市必须应该有自己独树一帜的身份标识,而这种身份的背后就是特色。怎样在推进城市化进程中,保持并强化城市的特色文化,避免同质化的危机,避免千城一面的困境,让不同族群在不同文化的物化形态中,找到自己心旷神怡的栖息之地,找到自己灵魂归宿的精神家园,这是中国社会面临的重大课题。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走过近百个国家,到过无数的城市。记得平生去国外第一个大城市就是苏格兰的爱丁堡,它凄婉的风笛和男士格子裙的浪漫令我印象深刻,而爱丁堡城市之“古旧”更令我感慨万端;而后我去与之仅一小时车程的格拉斯哥,相比较爱丁堡有焕然一新的感觉。英国的创意产业是全世界的翘楚,而格拉斯哥则是它创意产业的重镇,这座城市曾诞生像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和力学家瓦特这样世界级的人物。最后驱车去伦敦,那更是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的心脏,它的繁华辉煌令当时的我有目不暇接之感。
后来,我又去了法国戛纳、意大利威尼斯、瑞士达沃斯等,这些欧洲小城以城市的特色彪炳全球,她们身份的标识昭然若揭,令世人艳羡不已。我还陆续参加了世界上无数的艺术节,从阿维尼翁的戏剧节到波哥大艺术节一直到潘普罗纳奔牛节,这些城市的节庆活动使城市身份更得到彰显。我也穿越时间隧道,来到近两千年前的庞贝,置身于这座曾被火山岩灰湮灭的城市,拂去历史的尘埃,当年的城市如此真实地再现和袒露在我的面前,使我有一种灵魂的震撼。这就是城市!多么不可思议。
1980年代去香港,很惊奇铜锣湾、弥敦道鳞次栉比的商铺,但上海很快做到了;以后去美国,在洛杉矶一家麦当劳店里吃汉堡包和冰淇淋,很欣赏这样的快捷与规范,不久上海也有了遍地开花的各式快餐;再以后去墨尔本,看到夜晚满天星的灯珠环绕着松树树干,煞是漂亮,现在上海南京西路那一段满天星的灯珠更是璀璨一片,比起墨尔本有过之而无不及;再以后去德国,在柏林爱乐乐团的现代音乐厅里听交响乐,曾希望上海也能有这样现代的音乐厅,现在类似的现代音乐厅和歌剧厅已纷纷崛起……上海如此,全国亦然,中国的城市正在大踏步地追赶,日益跻身世界先进城市的行列。
然而全球化与城市化是把双刃剑,它固然有开放、宽容、沟通、融合的积极一面,但也会产生遏制多元、窒息个性、催生趋同的弊端。1990年代我作为中青年的代表,应澳大利亚政府和德国政府的邀请,去访问这两个国家,他们给我的权利是我可以去任何地方随意造访,政府全力配合并提供所有资金。那时国门刚刚打开,我急于去那些我耳熟能详的城市,但后来发觉这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因为我去的几乎都是大城市,应着了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我将其套用:大城市都是相像的,而小城市各有各的不同。因为小城市还未受到全球化的侵袭,还往往保持着天然去粉饰的本真和特色。
其实,我当时看到大城市的雷同,也是一种物化的表象,没看到城市的气质与灵魂——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每一座城市的社群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比如说北京和上海,中国最大的两座城市,街区城貌有太多的相像相近之处,但内骨子里,却大相径庭。这与这两座城市培养出来的社群有很大干系,皇城根下与十里洋场是不一样的,胡同生活与弄堂生活也是不一样的,具体表现在理念规约、风格习俗、饮食衣着、语言品性、待人处世等各方面。还记得甫到英伦,首先就被街隅的红绿头发的朋克所惊诧,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标新立异。当刚看到年轻女性内长外短的装束以及膝盖破损的牛仔裤,也疑惑一时,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前卫时尚。时尚开始一定是种独特和别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然层层涟漪波及开去,标异就变成流行,而流行就成为趋同和效仿。这是一种规律,个性与共性就这样相生相克。
建设特色文化城市最早出现在十七届六中全会公报里,仅仅只是一句话,但被理论界人士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列在公布的国家社科重大课题里。那一年我已到了社科院,萦萦于心的这个题目让我梦牵魂绕,当年的春节都没有过好。投标书交上去以后,初评欣然入围。那时国家重大课题入围后需要赴京面答。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的所长、著名社会学家陆学艺教授担任我的主考官,其他还有厦门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其实当时我都不熟悉他们,甚至连陆学艺教授也不认识,因为社会学和文化学毕竟还是两个不同的学术圈。我的优势在于我的职业经历、国际视野,以及创新思维。尤其在大型特色活动铸就城市文化特色、精神风貌以及气质内涵方面,我作了相当淋漓酣畅的阐述。面试不久,我率团去美洲访问,在回国这一天,我接到同事们的短信,热烈祝贺我中了国家重大课题。
在以后悉心研究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同道们广泛进行社会考察和田野调查,数次出国去收集案例,我们还承担了中国文化部与欧盟联合举办的“欧洲文化之都”与“东亚文化之都”论坛的学术策划,从中收集数据与实例,进行实证研究……现在,作为研究成果的这本五十万字的《城市的救赎》即将由人民出版社付梓出版。我相信它将融入“城市”这部五光十色的大书中,并成为这部巨制中的一个有意思的篇章。
作者:陈圣来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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