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此话深觉不虚,是因为每到这时候,日常生活的节奏就自然被中断。比如家中存的旧报纸、空饮料瓶,平时觉得碍事了,拨一下电话,小区收废品的夫妻就会登门来取,早一天晚一天都没关系。若在年跟前大意了,迟一天电话,便会得到“哎呀,我们已经回家过年了”的回音儿。
而转年开工的信号,也是首先看到他们的身影在小区出现。紧接着,是超市里的早点铺、马路对面的快餐店开张,到连我的手机上都有卖碟的店主向我推送信息,属于我的新一年就算是运转起来了。
虽说是开始了,但远没到万象更新的时候。风还是那么硬,身上的羽绒服,就还得审慎地穿着。北方的春暖花开,要到三四月份。那时,小区里会再出现一类人的身影,就是为我们打理花园的花工。
守着这花园近二十年了,打理它的花工肯定不止一拨。加上我重度的脸盲症,不是哪一个我都记得。但有一个花工例外,我不仅记住了他,而且,他还成为我第一个植物启蒙老师。
他何时来的我们小区,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他,始自我对植物感上兴趣并想弄清它们的名字之时。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开始喜欢格物致知,而我喜欢的作家黑塞,又有一本《园圃之乐》,是我的灵魂书之一,读着它,不自觉也将我所居住的小区花园,看成自己的园圃。虽说不能像他那样亲自打理,但是观察并记录,也是生命乐趣之一。就此他还说过更安慰人的话:“如果对世界不抱太大希望,反而安静地观察它,总是会有收获的,这是受世间宠爱的成功人士所不知道的:观察是至上的艺术,是一种精致、有益且有趣的艺术。”
当然,出入花园,我还想做一件事:晨跑。不过说到锻炼身体这件事,我可真是漫不经心。一边跑一边还拿着手机,一碰到入眼的花花草草,就忍不住停下来拍。真是辜负了锻炼二字。有天也是这样三心二意地跑着,经过一排海棠树,猛听到头顶一声断喝:跑什么跑?拍什么拍?一抬头,树丛间冒出一张皱巴巴的窄条脸来。正是他站在木架台上,手拿一把剪枝刀。见他脸上挂着笑意,我便把所拍的花草照片给他看,有些我只选择了局部,他看不出所以然,所以就语带不屑地说:你拍的是什么呀。但对有些,他则惊奇:咦,这地方在哪儿?当把拍摄地点指给他,他也忍不住感起兴趣来。这是我们接触的开始。慢慢地,我习惯了他的直来直去,他也习惯了我的不算多高明的画意派照片。面对植物,我大概属于审美主义者,一朵残花都想拍出美来。而他眼里只有实物,如同医生或者家长,明白自己的病人或孩子,身体哪儿出问题了,又何时需要补充营养。从格物致知的角度,我是该向他学习的,所以,我愿意在家门口,认下他这么个植物老师。
别看我们小区花园不大,但是将里面的植物各个认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先不说每年春上渐次开放的山桃、杏花、桃花、榆叶梅、樱桃,你即使把网上辨析文章对照着实物来辨,也还是会在心里打一百个含糊。何况这园子,很有些根本叫不上名或从没人注意到的物种。有年他拿小区角落里两棵树考我,我说不就是椿树吗?他说叫火炬。我将信将疑,一树绿叶子,火炬在哪儿?他眨眨眼说: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果真到了秋天,九月中的样子,某天散步时望向它们,一树的火红。首先是叶子转红。到后来叶子掉光,果实高挂。其形状,可不就是一枚枚火炬吗?原来,植物的命名,有的是根据花,有的是由果实而来。有时,他新栽了小苗,也会拿来考我。就像禅师一样劈头就问,好像很喜欢看我犯蒙的样子。之后他便启发, “你经常吃的东西,知道吗?”见我实在猜不出,他便道:桑树苗啊。这种突如其来的来回考问,让我也不得不变得上心起来。在微博上记、在书里查,植物名确也认得越来越多。待他再出考题,我已能迅速作答。他便一笑:哦,这个你记得啊。就真像一个老师。园子里紫薇开花时,他还告诉我,花都开在新枝上。所以,老枝扯新条,也是在为开花做准备啊。
一年年下来,小区里的植物,一闭眼,就在我脑海中形成一个植物图谱。哪儿种着几棵桃树、哪儿有海棠几棵,映出的都是它们正在长的样子。樱桃开花的时候,我再不会将它认成榆叶梅,因为四季轮回中,我已拍过它结的樱桃果。
跟他交道打多了,慢慢知道,他学历不高,只是家中种有果树,所以自小就学果树的嫁接与剪枝,进而练就一手园艺技能。植物的名字,大抵他只知道俗名,每当我把从书本上得来的学名拿来和他掰扯时,他便说:你说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一直叫它XXX。他那一口不知河北哪一块的普通话,有时真是听不准,恨不得拿本字典给他,让他指出对应的字儿。
但这显然有些难为他。老实说,他根本不较真所谓的学名。但是什么时候给树剪枝,什么时候浇水,怎样让果树落果,怎样让那些不结果的景观树看起来好看,他都门儿清。小区的桃树被他照看着,年年结一树小桃。我没有摘过,便问他甜吗?比大桃甜多了。他痛快地答,带一种各种桃子都尝过的过来人的欢畅。
他的离开,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某天,一队人马突然就进了花园里,又是翻地又是整枝,我还傻傻地问:咦,先前的那个人去哪儿了?均不做回应,我只好讪讪离开。后来渐渐发现,这些人到底和他不一样。他们更像候鸟,干一通活后就撤,仿佛钟点工,是接了订单来的。缺了这天天看护的功夫,我拍过的那棵结桃子的树,转年春天,身上就爬满了蚧壳虫,看着好一阵心疼。
其实他在的时候,在花园里见到他,也并不一定都在劳作。有时就是在闲转。晚上还看看灯下老人下棋什么的。我曾好奇地问他:作为花工,你什么季节相对清闲?应该是冬天吧?他听了老不乐意,冬天要剪枝啊。其他季呢?要么浇水。要么打药。哪有闲工夫?最后一句很关键:不忙,还不回家?谁要你呀。
果真就是这个理由离开的吗?那他心里不定怎么委屈呢。当然,外来工用工的事,从来原因复杂。我只是在心里叹息,再不会有人这样,随时随地跟我交流植物的事儿。真是现场教学啊。比如,说到剪枝,我曾问他你怎么判断哪些枝该剪,他说,这就是一种感觉。你看我天天在花园里没事转,那是在看呢。什么枝该剪,不是你站在树下才去判断。而是当你走过去的时候,一剪子下去,就齐活了。
不得不说,他随口说的话,我常常还在琢磨。
以我多年的小区居住经验,这样的外来工走了,就很难再见。谁承想今年节后,我刚开始上班,竟与他遇上。还是在楼下那个花园里。那天心里有事,回家气闷,就想外面透透气。刚迈上花园小径,一个穿黑皮夹克的男人便站在了面前,一转身,我立马脱口而出:你回来了?他说,没回来,只是朋友叫过来玩两天。我说也真是见了鬼了,整个冬天晚上我都不出门的。他笑,但又认真地纠正:见鬼这话可不能轻易说。那就说鬼使神差吧,反正真是没想到。现在哪干活呢?没有,马上要去找。干嘛不继续干这个?不是干得挺好吗?嗨,我得找个能挣钱的活儿。什么活儿你想?翻沙子吧……
我顿了顿,这听来可是个重体力活啊,他,一个看着奔五的人,人精瘦精瘦,能拿起来吗?何况,一只腿还不利落——什么病根儿落下的,我都一直没好意思问。会很累吧?我只能这样提醒。那没办法啊,这两年家里走了仨亲人,他们生病都借了钱,如今得还。有多少?六七万吧。他掂量了一下,又说:我可不像别人那样,借着钱还心里踏实。
原来他离开,有这个原因。每一个外来工身后,都可能有一个沉甸甸的家庭,以及各种各样的背负。不知怎么劝慰,就只能说,你悠着点儿。他很快又变回平常的满不在乎:先尝试干,不行了再干老行当。那还回这里吗?不回了。这他倒接得迅速,又笑着补一句:人挪活,树挪死。
好一个果断选择。此时又见他话锋一转:我明天要走了,你还不知我姓什么吧?我说不知啊。还真不知。要说真是可以的,认了这么久一个老师,竟然是只问花事不问人事。他认真地说,我姓董。紧接着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看你每天也很闲的,一月挣多少钱?我说,你难道不知这些都是隐私吗?不告诉你。他说,我都要走了,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说,那好吧,就告诉你一个,我呀,也很辛苦的,天天对着电脑爬格子。哦,是作家啊。我说,你还知道作家?我,只能算坐在家里。你看,坐家不出门,一出就遇上你。说得他也乐了,再次说,明儿一早就走了,以后,还真不定能见上呢。
是的,不一定。在这茫茫如海的城市里,许多的朋友,都不定能再见上面,何况是他呢。我们的因缘仅限于一段时间,在同一座花园,他看我拍花、问植物名,我看他浇水、除草。彼此都觉得对方很清闲,脑子不用搁事。但这都只是我们留给对方的一面而已。每一种职业、每一种生活,都有契诃夫所说的那种 “令人生厌的日子与时刻”。但我们往往只在意自己那部分。只有近前一个人,也把他的这一面敞开,才好像能对照出来自己那份,多么不叫个事儿。
热爱黑塞,又还不能像他那样亲力亲为打理园圃的人,终还需要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参照着,去理解植物,也接地气地看待生活。但如此与自己生活轨迹不同的人,终究还是会出现了又隐去。不过,出现过,终究还是不一样。毕竟,因为这花园里的植物课,我已精进不少,再到花开草长,我肯定会想起他,当然,也会想想自己的生活。
作者:孙小宁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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