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感差的人难免迷路,不过这一般是在城市里大街小巷乱逛,三绕两绕,晕头转向。通常在风景区,这事发生的概率便要大大降低。一者不会有一团乱麻似的街巷,二者总是游人如织,不认路,随大流就可以。但一九八六年游天柱山,我和一哥们愣是迷了路,狼狈之极。
乘江轮到安庆,再坐车到潜山,中午饱餐一顿,下午开始上山。彼时的天柱山几乎是一座空山:虽然古称南岳,来头不小,比起黄山,当然是小巫,九华山是佛教四大名山,也更有号召力,我们就是冲天柱山刚搞旅游开发来抢鲜的。没想到“鲜”到不见一个游人,原来前一阵闹虫灾封了山,这时虽重又开放,游人却还未曾卷土重来,偌大一座山,尽归我有,妙啊。
意识到有点不妙,是在两小时以后。这时我们的路似乎越走越窄了——不是比喻的说法,是真的,从山脚算起,开始有一米多宽的石阶,蛮长的一段,都是拾级而上,而后不知何时,进入较窄的石级路,我们根本没考虑存在误入歧途的可能性,一路说笑,又不知何时,已走在土路的山道上,这时瞻望漫漫前路,两边是荒草灌木丛,二人不能并行,似乎只能称作小径了。
我们肯定已经跑偏,出了风景区。夏天日长,天色尚早,我们倒也不慌,即使遇到一个砍柴人,说这一带是无人的荒山,且有野狼,我们也没在意,觉得不可能,只想着先到高处看看再说。指望着尽收眼底,全局在胸,而后指哪打哪呢!谁料一直在山道上走,总也上不到可以居高临下的山头。待终于从灌木丛中脱身,立身一处山顶,却只见远近山岭连绵,暮云四合,天色将暝,不要说指点江山,即便来路也已不辨。偏偏这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茫然了一阵之后,两人在雨伞下陷入激烈两条路线的斗争:我因近视,黑暗中不良于行,要求就那么待着,天明再走;那哥们坚持马上下山,说入夜肯定冷得不行,熬一夜,非冻病了不可。最后他说服了我,他在前面开道,我跟着。
天很快就完全黑了,没有月色星光,荒山野岭,也不见一点灯火,起初还知道走的是来路,很快就走在一团漆黑之中,我头一次知道天可以这么黑,手电只照见眼前的一点点,有时只能探着脚前行,真的是“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了。这时候,狼的存在也忽然变得可能性大增。
雨还在下,因摸索着往前走,深恐失脚坠下山去,不敢打伞,镜片上一片模糊,磕磕绊绊,全仗那哥们开道。关键是,不知身在何处,有时是不是走在道上,也不敢肯定。就这么走了两个多小时,总算走到稍微敞亮处,——也就是能于夜色中辨出更深浓的山峰的黑影吧,——忽见对面山上有灯火,居然还有个人在大声唱戏!我们简直如同绝处逢生,朝那一星灯火处大喊,那边有回应,却不知说什么。但这已相当之振奋人心了,两人加快脚步就奔那方向去。也不想想,隔着个山谷呢。走了一阵,脚下的路复又将我们带入黑暗之中,一星灯火再见不着了。
还是那哥们有决断,说别再惦记那灯火了,望山跑死马,而且谁知山路怎么绕,到不了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山下走,下到底再说。于是打起精神,凡遇岔路,认准下山的走。也不知下了多久,路变得平坦,而且宽了,不再是仿佛需要时不时拔草寻蛇的小径。再走一程,发现上了石头铺的路,再往前,又发现电线杆,虽然灯不亮。就是说,已经走出无人区了?!这些人工的造物变得无比亲切,一时之间,竟让我们有类乎重返人间的喜悦。
三点多钟,终于有房屋进入视线,一栋二层的小楼,还有一排简易房,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游人住宿的地方了。接下来的事情很有几分喜剧性:应该是办理住宿的那处小楼此刻黑灯瞎火,找不着人,敲门无应答。我们几乎走了一夜,筋疲力尽,只想找个地方倒头便睡,遂试着看哪间房间门开着或是窗开着,却都门窗紧闭上着锁。指望用身上的钥匙捅开哪把锁,也未得逞。后来发现那简易房门倒是开着的,摸进去,里面有十来张上下铺。也顾不得什么手续不手续了,找没人的铺位,睡下再说。不出五分钟,我就加入到此起彼伏的鼾声之中。
两三个小时过后,我们被人声吵醒,睁开眼,两个服务员模样的女孩站在床边,正在争论,一个说,肯定是这两个人,一个不很肯定。见我们醒了,便问,半夜敲门的是你们?我们马上认账,反问她们,就在那房子里,怎么不接待?她们回道,什么时候了,哪有游客这时住店?原来她们让敲门声惊醒了,却不敢应声,怕是歹人,钥匙在锁眼里转动更把她们吓着了,越发大气都不敢出。这一说,两下里都觉得好笑。再没想到,我们一夜惊魂之余,最后还制造了另一番惊悚。
补办手续、饱餐一顿之后,我们开始真正的游山。头天几乎赶了一夜的路,腿都硬了,没想到化险为夷后有一种亢奋,居然精神抖擞。雨后的天柱山景色很不错,但我的印象相当模糊,有了前面误入荒山的意外一幕,原来当是真正大戏的游山逛景,反倒像是个尾声。我只记得上了主峰之后,两人很兴奋地一览众山,重点倒在指指点点,猜测我们夜里是在哪一片转悠。昨夜在一团黑暗中摸索乱走,固然不辨东西,此时眼前苍山如海,诸多山峰,欲晓来路,又哪里能够?
作者:余斌
编辑: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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