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吴山广场附近有个古玩城,离人山人海的河坊街只有两三个街口,经常受到人潮的波及,龙蛇杂处,鱼虾蚌蛤也会随波而来。古玩城后面偏远之处,却在法国梧桐的夹道林荫庇护之下,有几家隐蔽的古玩店,不声不响,从帘幕深深的缝隙中,静观吴山历史的云淡风轻,倒也是个异数。我到访杭州的时候,偶尔傍晚有空,会约了几位爱好文物的朋友,一道去喝茶。有时运气好,会买到一只日本人艳称为天目的建窑茶碗,几丝兔毫呈现的褐色条纹十分明畅,也买过一把昭和时期的烂银茶壶,将将盈手,细致的象牙把手如弯弯的月牙,优雅得像《浮生六记》里芸娘回眸时的风采。
古玩店老板小云上个月发来图片,说正在出清存货,知道我喜欢文房雅玩,要送我一方宋代的抄手砚,还有一只茶褐色的水盂,大概是辽金时期北方窑口生产的。趁着到杭州开会,傍晚时分,就约了几个朋友一道去喝茶,更重要的,当然是去赏玩古董。阿廖喜欢家具和金银器摆设,看到一整套檀木圈椅,发出黑褐色的油光,木质像是上了一层大漆一样,更像是建窑的黑釉,就问,这檀木是新抛光的,怎么又有如此养眼的包浆呢?小云说,这几件圈椅的工艺特别好,木头是非洲黑檀木,是朋友前几年从西非弄回来的。我不禁想到,曾经在飞机上和一位马来西亚的木材商聊天,他说上好的木头很难找,东南亚已经不多了,巴西还有些,非洲倒不少,而且非洲黑兄弟工钱低廉,每天赏他一瓶酒,就死心塌地,到原始林里砍伐珍贵木料,是最容易获利的买卖。店里的这一套六张黑檀木圈椅,虽非古董,却完全按照明代式样打造,美观大方,绝对可以媲美博物馆里的明代精品。可惜我生活在香港,居处逼仄,没有大茶室,要不然,真想扛回家去,每天坐在赏心悦目的圈椅上,喝喝茶,读读莎士比亚与苏东坡。
不过,小云送我的抄手砚十分古朴,晶莹如玉,比我手掌略大,砚心稍稍凹陷,触手光滑柔腻。英子说,这块砚台这么洁净,用的时候得小心,别弄得污糟了。我说,可以拿来当笔掭用,让笔锋在上面划拉几下,带上宋代的烟霞。至于水盂,小云说,前不久来了个朋友拿走了,给你补上一只砚滴吧,是龙泉窑的。我们看了看,不能确定是明初的,还是明代中期的,反正釉色厚实温润,是个好东西,可能更胜过那只水盂,倒真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然后就看店里的茶器,看到一只缮了金的龙泉莲瓣敛口茶碗,釉色是淡雅的天青,比一般的龙泉瓷显得舒朗,有一种难以言宣的姿态风神,美得让人忘记了岁月流逝。使我冥想到,陶匠制作这只碗的时候,一定是在雨霁天青的时候,望着村前山溪潺潺的流水,想邻居妹子会不会撑着油纸伞,跨过村头的小桥。我跟太太说,这只茶碗姿态优雅,很有点汝窑的洒脱,可算是龙泉的精品,可惜有了瑕疵。她的眼瞳发出柔美的光芒,嘴角闪过一丝温馨的笑意,说道,缮了金才有独特的缺陷美,显示了历史留下的痕迹,是最真实的时间写照,记录了光阴见证的沧桑。我就知道,她心底已经决定,这只茶碗是属于她的了。
还看到一只建窑兔毫茶盏,拿到手里,沉甸甸的,就如蔡襄《茶录》里写的,“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这只茶碗的品相实在是好,整体乌青,油光灿烂,只在碗沿边上稍稍带点酱紫,但也是我所见过的精品了,绝对可以媲美许多博物馆矜夸不已的展品。要价八万,倒不算贵。一只吉州窑的玳瑁碗,花色散漫,有点像岩壁上长满了地衣,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最特别的是一只窑变的油滴碗,油滴扩散成红褐色的铁花,在乌黑晶莹的表釉之下,发出璀璨的暗红色星芒。相比于日本国宝的那几只曜变天目,这只窑变油滴碗有点灰扑扑的,呈现了时间磨蚀的风霜,好像刷了一层薄薄的沧桑,别有一种暗晦沉潜的历史感。小云问我们,知不知道是什么窑口的,我说看起来像北方黑釉,英子说应该是山西窑口,很像浑源窑系统的油滴碗。小云就说,一定是山西的黑釉,或许属于山西怀仁窑系统。我们都上了手,翻来覆去地琢磨,都觉得不错,虽然器型不大,却品相端正,而且比南方窑口的黑釉来得古朴豪放。问了问价钱,要大十几万。
喝了茶,我们买了那只缮金的龙泉莲瓣碗,感到晚风习习,惬意万分,施施归去。
作者:郑培凯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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