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不是花,开得白花花。用手摘下来,朵朵能纺纱。”想当年,我的奶奶边纺花边给我说云话,笑容满面的。《上海历代竹枝词》,清代学问家钱大昕在《练川杂咏和韵》中说棉花:“横塘纵浦水潆回,吉贝花铃两岸开。朵朵提囊看似茧,便携花簏捉花来。注:木棉,一名吉贝,花房曰花铃,花大者曰提囊。收花,谓之捉花。邑人称木棉花止称曰花者,犹洛阳之牡丹。”更晚一些,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香色魁王几种夸,木棉羞于斗繁华。独饶衣被苍生利,第一人间有用花。案:梅花以香胜,称花魁;牡丹以色胜,称花王。又,牡丹莫盛于洛阳,土人但称为花,不问而知为牡丹也。邑人称棉花,亦但称花。功堪衣被苍生,实胜牡丹远矣。”这和我的老家人当年说棉花一样亲切。
上世纪70年代遵循计划经济,是焦作老家种植棉花最多最可观的时期。丹河出太行来到沁阳、博爱地界,入沁河再入黄河,造就了一方膏腴之地,有道是“太行山下小江南”,——博爱县的磨头公社,乃有名的博爱国营农场所在,工人驾着吼吼叫的“铁牛”东方红履带拖拉机耕地,一个上午通南扯北跑它三个来回,一大晌时间就过去了。这一带,是一望无际的粮食丰产基地,也是棉花主产区。再早一些,黄胄夫妇受解放军总政治部的委派,曾专门来此写生和采风。
“枣芽发,种棉花。”老家春来种棉花使两种方法,一是开沟点种,一是营养钵育苗移栽。接着生根发芽,棉田成景在三伏天。那厢张春华《沪城岁时衢歌》,包含记棉花风景二十四首:“秋来回忆种花时,嫩绿纤纤细雨滋。六月陡看苗母长,新苞重叠孕芳枝。”注曰,四月便宜种花,种法有二:一曰穴种……每穴下四五核,间尺许为一穴,匀种之;一曰漫种,以手握核遍撒之。吾乡多漫种,种后须得微雨,五月茁如荷钱大,渐有枝叶,至六月则骤长矣。其枝层累而上,高者有四五尺。“永昼西畴笑语哗,三三女伴踏晴沙。一肩酷日千锄绿,只恐明朝草没花。”注曰,黄梅雨后,根苗渐长,而草杂其间,既晴必锄去之,为脱花。脱花不独男丁,往往多女伴。稍迟则草益盛,花必受害,为草没花。
是的,是内行话。话说“夏草似走马”。在没有除草剂的时候,当年人在棉花玉米地里一遍遍锄草都极辛苦。但是,与清代上海人植棉不一样,1970年代开初,怀川比锄草更要命的是棉花的病虫害。老家人从棉田间苗开始,要蹲着刨土刨地老虎,施六六六药粉治虫,防止地老虎咬啮根苗。绿苗一天天长高长大,蚜虫、棉铃虫、红蜘蛛轮番危害。古来我们把蚜虫叫“蚁害”的,人们背着喷雾器打农药,用乐果、敌敌畏和1059等,尤其那1059系剧毒农药,乡亲迎着烈日在一人深的棉田里艰难前进,偶遇逆风,药水反向吹来,往往会有大姑娘小媳妇突然晕倒地里……穿插也有用黑光灯诱虫杀虫的。哎!老家人为棉花流尽了汗水。
但植棉采棉,俨然又是美丽风景——
热天里,棉花生长。棉花开花。再棉桃开花。秋来了,摘棉花。晒棉花。冬天要卖棉花。纺棉花。
听《上海历代竹枝词》说棉花开花——“嫩黄齐向绿枝攒,同到春前着意看。润雨烘晴今岁早,家家田里有花盘。”注:初苞者为鲜花,色黄甚柔脆,其蒂则生花,实者为花盘。棉花结铃——“花到秋初分外妍,梳风饱露绿含烟。停锄指认枝头重,匀绽金铃个个圆。”注:花既开,其下之圆而有角者为花铃子,每铃作四房,生五六铃、十余铃不等。棉铃新开花——“一番气象霁茅檐,十里平原快共瞻。秋晚不须愁岁歉,枝头已露玉纤纤。”摘新棉花——“花光如雪布连阡,愿喜天从赋十千。日暮村前听笑语,儿童争趁捉花钱。”注:花开矣,掇而取之,为捉花。捉花宜童稚,以其身轻,出入花间不伤花也。(张春华《沪城岁时衢歌》)怀川把棉铃棉桃叫棉花桃,采棉直呼摘花。
接着说,秦荣光说晒棉花——“八尺芦帘新买归,场前一桁对柴扉。晒花天好摊花厚,凳坐高翻人短衣。”注:凡晒花者,必须翻之。翻花之人,常坐高凳,身着短衣。说弹棉花——“东舍新娘坐拣花,轧花媪老住西家。一弓绝妙弹花手,搓就棉条待纺纱。”(《上海县竹枝词》)
而《上海洋场竹枝词》之“前编”部分,有署名颐安主人的《沪江商业市景词》,其“卷二”记卖棉花——“花衣行”:“花行南北卅余家,各路装船并载车。每岁出洋有巨数,有时入厂制棉纱。”“秋老棉花到处收,最多汉口与通州。姚江歇浦分高下,卖与东洋载满舟。”接下来,又说油市油行和棉籽榨油——《籽油》:“籽油大牢运牛庄,船到申江竞售忙。棉籽近来多备种,货因稀少价高昂。”也是的,我的老家人素来不爱菜籽油,旧年日常吃豆油和棉籽油。都1980年代末了,家里人贴补我们过小日子,还用塑料桶装了棉籽油给我们送到郑州来。
今年夏天,央视7月里播放电视连续剧《花开时节》。这是一部以豫东兰考县的农村妇女集体赴新疆采棉花为题材的纪实作品,让人重温不平凡的棉花往事。我也曾远去新疆,夏秋时节,河西走廊从张掖到乌鲁木齐再到奎屯,绿洲和大漠戈壁交互连环,千里好物产——西红柿、辣皮子、红枸杞,玉米良种和白棉花,红黄白尽收眼底,天然图画。在新疆,农民植棉和兵团植棉,机器采棉与人工拾花并行。电视剧里有个万分动人、使人泪奔的细节——新疆当下植一种矮株棉,采棉人弯腰不得,只能铺跪在花垄里拾花。一天下来,女工好好的裤子就磨烂了,磨得稀巴烂。这与当年老家的妇女棉花地打农药一样,那艰辛和悲壮异曲同工。
斗转星移,产业转移,农业结构一次次调整,如今老家不复大面积种植棉花。8月里刚刚发布的河南省《关于深入推进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大力发展优势特色农业的意见》,前景是打造十大特色农业基地,到2025年,全省要种优质小麦2000万亩,优质花生2500万亩……照此规划,将来不仅棉花没有了,作为农产品大宗的玉米也要告别而出局了……可是对我而言,奶奶冬夜纺棉花的温馨,夏天社员打农药治虫害的艰辛,苦乐交响总是难忘。
秦荣光又曰:“沙冈田亩木棉多,纺绩功开黄道婆。徐相早忧棉利尽,合求变计种桑禾。”注:《农政全书》:陶宗仪称,松江以黄妪,故有木棉之利。然事势推移,无久而不变者。今艺吉贝者,所在而是,安禁他邑之不为黄妪耶?后此松之布无所泄,即无以上供赋税,下给俯仰。宜早为计,兼事蚕桑。(《上海县竹枝词》)徐光启,眼界何其宽广?
棉花什么时候来到我国,——黄道婆把植棉制棉方法,从海南带回江南和上海,次第又来到中原与北方,这些都是清楚的。穿衣吃饭古来是百姓大事,棉花在现代种植过程中的病虫害和治虫,这是我年轻时候亲身经历过又终生难忘的,我不想让历史省略掉这一段和这一插曲。农耕渔猎,农业史展示的是历史的另一种叙述方式,也是真实而具体的。今年7月,良渚古城申遗成功,不久,二里头夏都博物馆也即将开馆,中原与怀川这一方厚重的土地,从最早的粟菽麻子,到麦子稻谷高粱,再到明清时期的玉米土豆红薯棉花,又现代农业……农业农民,土地庄稼,蚕桑和棉花,沧桑历史,其中有太多的故事啊!
2019年8月26日于甘草居
“草木散记”是何频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何 频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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