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被问到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文学,诱因是什么?我得说部分是因为电影《红衣少女》,由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改编。
那部电影热映时,我在一个小镇读初中。一天,我们几个女生相约准备逃避晚自习去看这部电影,几个女生一整天心怀小鹿,七上八下的。我的父亲就是中学语文教师,也许是由于想严格管理,也许是出于对自己乡村知识分子身份的自信,我被直接分到父亲任班主任的班级,每天都在他眼皮底下晃动。
晚上到底用什么借口请假不参加晚自习,大家七嘴八舌,不得要领,有个年龄大我两岁的女生想了个主意,说她妈妈喊她叫几个同学帮缝被子。过去缝被子是家里的大事,天气好赶紧拆下来洗了,洗后有些讲究的还用米汤浆一次,然后要铺平整用粗纱线缝起来。这个借口显然很粗糙,虽然缝被子需要人打下手,不过一般来说主妇们都会就星期日做这些事。但电影在小镇上演的时间这么仓促,我们一群十几岁的少女能有什么老谋深算的借口?
语文课一下课,我赶紧低下头。只见那个年纪大的女生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她负责去请假。没想到她很快就走下来了,告诉我,我爸爸同意了,并且没有仔细问。这倒让我狐疑,但高兴的情绪压倒了猜疑。
轮下来犯难的是票钱,我身上根本没有零钱,别误会,更不会有整的。那时都吃饭堂,一学期一起交,不需要每顿再花钱,家里也没有要给孩子钱的想法,最根本的是每个人家里都没什么多余的钱。
还是我这个同学厉害,她家就住在街上,做点小买卖,她知道钱放在哪里,决定为我们几个去偷票钱。下午上课,她得意洋洋地来了,说就是大摇大摆拿的,因为她母亲没读什么书,算数很差,平时就仰赖她帮算账。而且我们那一代从小就被灌输勤劳节约,母亲哪里会提防家贼。
一下学,我们四个就飞奔去电影院买票,谁知还没开始卖票呢,要到开演前一个小时才卖。我们赶紧分头吃晚饭去,我和一个同学回学校饭堂,另外两个回街上的家里了。
胡乱把一碗饭扒下去了,就又聚到电影院门口。这时我们胆怯起来,怕在卖票时碰到学校的老师或者某个家长。于是商量,我和家住街上的两个同学一起躲起来,让那个住校的女生去买票,认识她的人要少些。这位女生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答应了。不知道谁拿出了一条手绢,说让她绑在头上,这样即使是老师也不见得会认出来。她真的把这条皱巴巴的手绢当头巾用了,算是简单化了个装。我们三个紧张地躲在暗处观望。
买票的队伍越来越长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轮到我同学了,很顺利。她拿到了四张票,一边朝我们飞奔过来,一边连忙将头巾扯下还掉,说扎个手绢简直欲盖弥彰,大家都看她,怪不好意思的。
同学从家里“拿”的钱有点多,于是进电影院时又买了一毛钱瓜子,卖瓜子的老人用旧报纸卷成雪糕的形状,装满一筒炒葵瓜子递给我们。我的心还是不大定,总怕穿帮,一会儿担心我爸爸会去那个同学家家访,一会儿又担心电影院里会被其他老师发现,学校二三十个老师没有不认识我的。那个偷钱的同学就老拿瓜子给我,让我低下头嗑瓜子,自己大着胆子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其他老师。大概瞄了三圈之后,她突然低下了头,小声说:我们都低下头,别乱看。我问她是见到哪个老师了,她说,别出声。我问难道是校长,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再也不敢嗑瓜子了,心乱跳。
好在没多久电影就开始了,我们很快就被“红衣少女”的红衣服吸引了。衣服料子有些飘飘然的感觉,后面有条小拉链,配着雪白的裙子。什么时候我们能穿上这么美的衣服呢?我很喜欢安然在妈妈面前据理力争的样子,唉,如果我是她,就胆敢伸手跟爸爸要买电影票的钱了。再后来,安然评“三好学生”的事情深深地触动了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甚至想要帮她投一票。要是我是她,大概会顺应着要了这个“三好”,可是她去找老师了,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内心,当众宣布明年再评。我敢吗?电影就在这种不断联想和代入中进行着,我心里各种翻腾:振奋、酸楚、勇气、忧伤、犹豫……五味杂陈,不知不觉,电影就结束了。当影院的灯亮起来时,大家竟然一起鼓了掌,好像听到了内心的命令。
白炽灯让我们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赶紧问旁边的同学到底看到谁了。她附我耳朵边说:“看到你爸爸!”我懵了——爸爸也会来看这样的电影?!
调整了一下情绪,脑袋里迅速转过成百上千的念头。
这时我同学说:你就大摇大摆地回去,说帮我家缝被子去了。因为你爸爸未必看到我们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被她们拉着手走出了电影院,红衣少女一下子离我那么遥远。她反抗父母、反抗老师的勇气曾经激荡着我,现在却如此轻易地烟消云散了。我一手心的汗,脑袋一团毛线。
我最终要独自一个人去面对爸爸加班主任。
我想好了,只要爸爸问起,我就说实话,他不也看了嘛,电影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妥,安然就是顶撞了一下长辈,穿了一下红套头衬衫,没什么。
我回到爸爸的宿舍,爸爸正在倒开水。他什么也没问。我支吾了几声就拿着热水壶洗澡去了。
睡觉前,爸爸似乎想和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这件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去了,我和爸爸始终也没有谈起这部电影,也没有揭穿请假的谎言。一起看电影的少女们倒常常下课一起神神秘秘地谈论着安然、安静、诗歌、爱情,遥远的未来和远方在眼前展开。
乡镇的日子按自己的步伐往前走,有时候日头移动很快,有时候漫长得仿佛静止。春去秋来,寒暑易节。
第二年暑假,安然款的衬衫被风刮到了我们镇上。看过电影的少女都围着红衬衣叽叽喳喳,嫌没有原版的好看,料子不够飘逸,但都爱不释手。可是买衣服是大钱,谁都不敢问家里要,那时候买新衣服是家庭大事,要在春节立项,专款专用的。姐妹几个谁长得快谁最赚。我们大抵都懂事,懂得父母的难处,毕竟吃饱才是要事。
有一天,我妈妈突然拿出一件“安然衫”给我,说爸爸主张买的。这件衬衫我穿了好些年,直到后来长太高了,实在穿不下了才给了表妹,表妹又穿了几年。再也没有哪件衣服有如此高的使用率,妈妈见我这样喜欢,后来就经常给我买红衣服,我一度也被同学称为红衣少女。
就这样,我喜欢上了红衣服,兼着喜欢上了文艺。
那位偷钱买票的女生没考上高中,就直接当了电影放映员,晚上骑个男式28寸大单车载着沉沉的机器到各村子去放电影。好多电影她简直倒背如流,每次邂逅她都给我讲电影。我对她的生活羡慕极了,放寒假时也跟着她跑了几个村子,可惜电视机很快就在乡村普及了。她应该是最后一波在乡村放电影的,要是她当时碰上的是今天这个新媒体时代,一定是很好的电影评论员。
作者:申霞艳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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