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和在电影《喜福会》中
这部影片上映在1993年,27年后的今天我才在一个无事可做的夜晚偶然翻寻到它。影片说的是四位华人女性在美国颠沛生活的故事,主角没有吸引我,18分钟过去屏幕出现了一位眼熟的老太太,我立时打起精神,23分钟时出现了另一位老太太,一份莫名的惊喜涌上心头。两位老太太,一位是徐樱,一位是张元和,影片是《喜福会》。
1990年,徐樱八十大寿。中立者徐樱,右张元和
身居檀香山的罗锦堂先生94岁了,从夏威夷大学退休多年。由于相同的爱好——昆曲,近些年我们常常通信,航空信一来一往一个月。有回他的信里夹了页张充和的字给我,是幅平尺大的小斗方,张充和娟秀典雅的楷书录了两首诗,一首是《八十一年访汉思充和两兄》:“故人十年别,半舫墨正芳。本来寻旧梦,微疴愿未偿。孺教言兹在,引领来日长。东山渺新市,春谷灼秋阳。颐丰人似玉,笑觅昔时裳。”第二首是《赠罗锦堂唱曲》:“度曲不开口,随唱已十年。一旦歌喉振,四座咸惊喧。梦憩犹引吭,更深吠邻犬。闻师时切磋,佳话永曲坛。”落款:“右徐樱女士诗二首,林德嘱书,奉锦堂曲家清赏。丁亥充和。”徐樱是北洋时期将领徐树铮的长女、语言学家李方桂的夫人,也正是出演《喜福会》的那一位徐樱。徐树铮的大半人生起伏在军阀混战之中,但他对昆曲的热爱却深深影响了自己的子女,徐樱自幼跟随父亲从苏州请来的名曲师习曲,所以对昆曲极为精通。李方桂受了她的影响,不仅爱上这支水磨调,还学会了吹笛子。林德是李方桂·徐樱的大女儿,1933年5月出生在上海红十字医院,2007年,她请张充和写了母亲这两首诗赠给了罗锦堂。
1949年5月18日,张元和与家人在人头攒动的吴淞口匆忙登上中兴轮,两天后的5月20日船到台湾基隆港。当晚一家人赶夜车来到台中,就此定居在了这里。她的先生顾传玠卸下歌衫多年了,昆曲名小生转行成了一名商人,起初在台湾经营一家毛线行,叫中福行,雇有几位店员,生意算过得去。张元和则在家相夫教子,闲暇时读书习字唱昆曲。我有件张元和在台湾时写的条幅,正文是唐朝诗人张谓的诗《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左旁两行小字:“幼时曾读‘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句,吾甚喜梅花,不与万花争放,不畏严寒绽放……此花精神可嘉矣。张元和书于台湾。”这幅字写得温婉雍容,满是清清淡淡小桥流水书卷人家的气韵。然而台湾的生活颇多波折,随着顾传玠1965年病逝,1972年,张元和应徐樱的邀请去了美国。先是住在夏威夷徐樱家里,后来迁往旧金山,周有光、张允和八十年代重游美国时在她家住过几个星期。周有光说张元和一个人在公寓太孤单,因此常常住在一个朋友家帮着照顾朋友家的孩子。
年轻时的张元和与张允和
李方桂与徐樱在夏威夷生活了十多年,1985年随林德定居奥克兰。几年后张元和也搬来,住处离徐樱很近,两位老太太一起唱昆曲、打麻将,重又热闹了起来。1992年10月7日上午,张元和家的后门突然传来徐樱的叫门声:“大姐,大姐!”张元和开门问什么事,徐樱说来找她一同去拍电影,张元和无心电影,不过还是陪徐樱去了电影公司。在电影公司,一位女士给了徐樱戏中的台词请她念,导演称好。接着请张元和坐上椅子试镜,她拒绝了。“拍张照。”那位女士说。张元和对拍照是有兴趣的,于是答应。这一拍,电影公司指定了张元和为其中一个配角,张元和仍然没有兴趣,林德说:“大姨,您不妨参加演出,也许到大陆拍摄,可顺便回去探亲,旅游一趟。”另有友人劝她:“很多人想参加演这个戏,没有机会,既然选中你,何不去试试?”“元和,你脸型上镜头,所以被邀请,去拍吧。”张元和让他们说得心动了,想想只要不太辛苦,就试试吧。
1932年徐樱和李方桂在清华大学
两位老太太的戏在第二年的1月5日正式开拍。前一晚张元和住在徐樱家里,早上五点半醒来,一番梳洗后徐樱开车来到了柏克莱假日旅馆,接着换乘电影公司的车到达片场。先要化妆,染发、敷粉、抹脂、点唇,发髻两旁插上红绒双喜花、红绢花,两位老太太顿时显得喜气洋洋。上午的镜头,导演请张元和牵着新娘向前走,眼睛看看新娘,再看看旁边的宾客,如此来来回回走了十多次。下午是新郎新娘结婚的镜头,张元和手捧一个放着大红彩球带的长方盘送近徐樱饰演的媒婆身旁,由她取去彩球,而后张元和将空盘放在后面的椅子上,再将条几上的花烛台交与媒婆。第二天较为轻松,上午拍新娘为了离开黄家,编造老祖宗在梦中的三个预兆,让黄太太信以为真的戏,其中有张元和与徐樱的特写镜头。晚上七点拍摄结束,她们的戏也就结束了。
三个月后的4月28日,上午时分,林德在家中厨房意外地见到窗外一只小鸟不停碰撞着厨房的玻璃窗,待她打开窗子,鸟儿已坠落在楼下凉台上不动了。林德惋惜不已。这时家中响起了电话铃声,她接起电话,友人的声音焦急如焚。友人说奥克兰中国城发生了一起车祸,两位中国老太太已被送去医院,一位是张元和,另一位可能是林德的母亲。林德匆忙挂上电话,慌慌张张开车去了奥克兰高原医院,可惜为时已晚,待她到达医院,母亲已伤重不治溘然长逝了。张元和则腿部骨折,所幸没有生命危险。原来那天徐樱约了朋友打麻将,欢欢喜喜地先接上张元和去中国城买午餐,几个牌友还定了晚上去林德家吃晚餐,未曾想遇上这样一次劫难。
张元和与徐樱在电影《喜福会》中
《喜福会》在当年9月8日正式上映,两位八十好几的老太太在影片中出镜不过数十秒钟,三两个小镜头,张元和甚至没有一句台词,但她们脸上布满夕阳的金光,那样硬朗,那样端庄。她们的多位熟人去观看了影片,见到张元和都要说一句:“我看到你演的电影了,很好!你的镜头很不错。”张元和一位曲友的儿子有一天带了十多位同学一块儿去看,待到银幕上张元和搀着新娘子出场,十多个人都站起来鼓掌,引得现场一片嘘声。
张元和说她小时候父亲曾有过办一家电影公司的念头,她的堂兄因此说:“大妹,九爷要开电影公司,那我们都去当明星。”不过张武龄后来改变主意,在苏州办了一所乐益女中,“我的明星梦,到老来才实现,岂不有趣。”她说。遗憾的是,这部影片徐樱没有看到,而张元和离开我们也已多年了。
作者:唐吉慧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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