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天临时闭馆之后,上海博物馆已于3月13日恢复开放。通过网上预约确认的观众,在出示本人预约登记时使用的有效证件原件、预约二维码与实时“随申码”并经测温后,可入馆参观。 文汇报记者 叶辰亮摄
之一
陆游有多首《醉中作》。其中一首:
驾鹤孤飞万里风,偶然来憩大峨东。
持杯露坐无人会,要看青天入酒中。
可怜的诗人,他为什么这样孤独?为什么这样癫狂?为什么这样无人理解?其实,陆游一生都想做一个战士,跃马提枪,上前线杀敌,可惜这一直不断喝酒,做不完的梦:“斗帐重茵香雾重,膏粱那可共功名。三更骑报河冰合,铁马何人从我行?”他等这个冰河冻合等得好苦!
疫情时期读陆游诗,就是最感慨这一点,书生无用,不能如白衣战士,不能如快递小哥,不能如楼下的赵奶奶当志愿者。陆游于是只能用不断的写诗来疗伤。他真的是什么都写,古今诗人,像陆游那样细大不捐地写诗的人,也不多见。死亡也是他的诗歌主题之一。有两首诗写寒冬之中一片衰败茅草枯蒲背景中绽开的梅花:
梅花树下黄茅丘,古人尚能爱花不?
月淡烟深听牧笛,死生常事不须愁。
荒陂十亩浴凫鸭,折苇枯蒲寒意深。
何处得船满载酒?醉时系著古梅林。
第一首,“黄茅丘”是一个最难看最死相的景,然而梅花就开在那里!第二首亦从一派荒寒之中,翻转出豪侠之举:最后一句喝醉了,就系船于古老的梅花树林子里,何等梦境,何等心情!读这样的诗,更要懂得古人的神情意态,风度气象,读到这里才算是进去。
看手机里的信息看多了,人整个都不好了。而《七月十四日夜观月》诗云:
不复微云滓太清,浩然风露欲三更。
开帘一寄平生快,万顷空江著月明。
顾佛影评:朗然无滓。
上下皆清莹一片。在疫情隔离时期读此诗,万顷空江,是何等清洁的世界。特别有一吐为快之向往。第二句寓一“晓”字,末句寓一“明”字,噫,似为老夫而作也。
2
日本京都是一座美丽如画的城市,就像一个巨大而鲜花盛开的花瓶。在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枕草子》中,清少纳言写道:“今日,高栏上搬来一只大的青瓷花瓶,插了许多枝五尺许长盛开的樱花,花儿直绽开到高栏旁边来。”这段话写于日本正历五年(994年)。然而,《千年古都京都》的作者高桥昌明写道:“平安京正历四年开始流行瘟疫,死尸堆满街边,往来行人皆掩鼻而过,乌鸦野狗食之饱腹,尸骨填满小巷……呈现前所未有的惨状。”我读到这一段记载,被“历史的美与真”这个课题所深为震动。我想到的是建安年间的那场瘟疫,想到的是在战乱与杀戮时代,那一幅以美为追求的魏晋风度与晋宋风流。
——这是我写于去年的书评,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上,评杨星映教授的《世说新语》研究新著。杨老师似乎过于强调魏晋的美,我补充了战乱与杀戮时代,那样一个真的背景。
首先是直面惨淡的人生真实。东汉末年,中国的北方也暴发了一场大瘟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建安七子以及《古诗十九首》,都有直面苦难真实的作品。疫情期间读《古诗十九首》,字字真切新警。譬如: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我大年初三那天早晨离开上海,往欧洲旅行,高速路上空无一车,就有这种长道悠悠,四顾茫茫,“东风摇百草”的感觉,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又如: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松柏与涧石都是永恒、坚硬的存在,而人相比起来,太不确定、太偶然了,漂浮、漂泊、漂荡,就是人的命运,古往今来,没有改变。现代思想家总是说,古代的思想特征是对宇宙秩序的恒定与和谐的相信与认同,其实在中国文学中,在《古诗十九首》里,这个相信与认同早就破裂了,诗人一个“忽如”,解构了汉代以来的传统,动摇了岁月静好的天真,把人置身于真实人生的境遇。又如平时读诗匆匆滑过去的一些句子: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读起来惊心动魄,仿佛是那天我从伦敦回来,下了飞机,乘坐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跑,看到黄昏里的上海,楼影黑乎乎地在天际起伏。没有什么比这五字更准确,“逶迤自相属”,又悲壮又苍凉。而“秋草萋已绿”,仿佛有“寒山一带伤心碧”的意味。而且这个“萋”字,不正是“芳草萋萋鹦鹉洲”的那个“萋”字么?时间与空间,都十分穿越,古人与我同在。
我们看多了武汉伤心的视频,我们知道了“武汉”从原先那样的一个大江大湖,变成如今这样一座悲壮的城市,窗外风声混和着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声音,天空上时时轰鸣着飞机,多少白衣战士在那里与凶恶的病毒血战……世卫组织专家组组长说:“全世界真的欠了武汉人民的情”,这是何等深重的肺腑之言!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
还有这一首《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生者日已亲”一句,分明教我们用新的眼光看待我们周边的生命。不仅是思还故里,更是重活一回了。《古诗十九首》有忧生之嗟,人生短暂的感伤与死亡大限的咏叹,痛痒相关,由此起仆翻转而出个人意识的觉醒和生命价值的再生,正如一个生于暴发户家庭的小孩子,怎么教育他要懂事也教育不好,只是由于亲身经历生死变故,遂变成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帮助他人、也珍惜人生的人。只要他不要像宝玉那样完全了断、遁入空门,也就还是成全了一份修行的大功德。钟嵘评《古诗十九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这里有两个“远”字,“远”就是从直觉的本能的、光秃秃的生命里“曲”出去,我理解的现代人生,一定是不可以直接、光秃秃地、现成地获得人生的真实受用的,一定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翻上去,再转回来到最近最近的地方。(牟宗三先生《五十自述》第一章即讲这个道理,可参。)
由直面人生的真,翻转上来才可以谈到美。美是灵魂复苏的动能,是灵性疗救的助力。我们再回到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今日,高栏上搬来一只大的青瓷花瓶,插了许多枝五尺许长盛开的樱花,花儿直绽开到高栏旁边来。”这段话写于日本正历五年(994年),也就是正历四年大瘟疫后的第二年!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月份,但是我知道,是一个樱花盛开的春天。樱花,是历史深处传过来的一个美丽的讯号。武汉的樱花,一定也快开了吧?
二〇二〇年二月二十六日于上海
作者:胡晓明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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