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宁(1939-2020) 摄影:任红
临近期末,事情特别多。但是刘广宁老师突然逝世的消息让人手足无措,觉得一定要写一点什么下来才能心安。
翻出旧手机,登录微信账号,在通讯录里找到“刘广宁”,一段记忆就回来了。这大概是电子时代对我这样记忆力不好的人的一种恩惠吧。
我还记得她刚开始用智能手机的情形。那是在2016年的冬天,那天,我们中午就去她家了,直到天黑才离开,就是帮着老太摆弄她的新手机。说来我一直挺拒绝称刘老师“老太”的。从我七八岁会辨别美好的人声开始,她那极具辨识度的音色就把她定位在“少女”这个身份上了。直到现在,她81岁,去世了,对我来说,她还是少女。
她的内心也一直十分少女。有一些恒定的,几十年不变的理念和原则支撑着她。第一次一起吃饭是在2008年11月。那时她刚从香港回来不久。她和潘先生本来是满心欢喜回归上海定居,没想到家还没安顿好,潘先生就突然去世了。那一阵刘老师的心情可想而知。苏秀老师就说,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拉上刘广宁,我们要让她忙起来,开心起来。所以就有了那次在梅龙镇的小酌。我还记得吃完饭下楼,童自荣老师说:“我的车在出门右拐的地方。”苏老师说:“你怎么有车了?”童老师一笑:“自行车。”
然后大家就嘻嘻哈哈地分手了。这时刘老师说她要去买一本《新华字典》,因为回上海后很多东西打着包没有拆开,一时找不到字典。我就自告奋勇带她去。当时,我想着南京西路新华书店走走就到了,就搀着刘老师溜达过去。没想到,平时自己走走就能到的书店,搀着她走了很久。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刘广宁老师是个老人了,有点后悔和她一起去买字典。我应该让她在梅龙镇坐着等我,我自己走去帮她买来的。
后来越来越熟识了,几次到她家,看到这本《新华字典》一直静静地躺在她的床头,才领悟到,字典对于刘老师这样的配音演员来说,就是一生不离不弃的最重要的伙伴。作为上译厂的死忠粉,我听说过孙道临长年携带一本小字典,走哪儿翻哪儿的典故;也见过邱岳峰的遗物,一本翻烂了的《新华字典》,现在,刘广宁对字典的重视和珍爱又让我对配音演员这个群体片言只字也不放过的职业修为有了进一步的体认。
用上新手机不久,刘老师又忙活着装微信,学习用微信打字、语音、传图片。她几乎没发过朋友圈,也不懂得把朋友圈设成只能看三天的。所以我至今还能看她唯一发过的三条朋友圈。一条是2017年9月30日发的一张和小孙女一起游戏的照片;两条是文字信息,是今年1月连续发的两条一模一样的信息,大意是她因为修手机,不当心把微信里的图片都搞丢了,希望和她互发过图片的朋友最好能把图片再发还给她。
但是她是看朋友圈的,有时看了我发的朋友圈,会跟我讨论。有一次,她突然跟我说:“看到儿子在微信转发了《晚年胡蝶》资料内有一张胡蝶在柏林的公园划船的照片(见下图),她身后戴帽露出半个脸的按此照说明该是我父亲。此照我曾于八九十年代在一本名人的回忆录上见过,去年又在电视台曹可凡访谈老明星的节目里看到。您曾发给我早年我祖父在德国柏林使馆接待访欧的胡蝶、梅兰芳的照片,看来是同一时期的事。可我没这本书,亦没当回事。你们研究者或有参考。”
“1935年,胡蝶泛舟柏林郊外,同游者为中国驻德公使刘崇杰之子。”
当时,是她的儿子潘争转发了一篇题为《晚年胡蝶》的文章,里面有她的父亲的照片,她就联想起我曾发给过她一张旧画报里的她祖父母(刘老师的祖父刘崇杰曾任中国驻欧洲四国公使)的照片。照片本身不是很珍贵,已经各方征引,但是这张画页里这幅照片的文字说明引起了我的注意,如下:“柏林中国公使馆五月二日举行茶会,欢迎梅兰芳、周剑云夫妇、胡蝶,图为刘崇杰夫妇及胡、梅。”(见下图)
我就顺便在网上查了一下周剑云的资料,发现他1935年2月到7月与胡蝶应邀代表明星公司出席了苏联国际电影展览会,参加了德国国际电影会议,并到巴黎等地进行考察。所以我就合理推测刘崇杰夫妇和梅兰芳、胡蝶的这张合影摄于同时期,即1935年5月许。因为潘争的书里明确说了刘崇杰其时专任中国驻德国公使,所以也能和图片的说明相合。这个推测和图片,我一股脑儿发给刘老师了,后来就没有再想这件事。没想到,过了好几个月,刘老师看到了相关的资料,又回发给我,还说“你们研究者或有参考”,这让我觉得非常惭愧,也对她的心细如发又有了深入的感知。
2018年11月,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CCTV6)为了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每天一部,连续播出了四十部经典译制片,引起了怀旧一族小小的轰动。11月17日晚上近十一点,刘老师突然发来微信:“正在播出的《尼》不是我厂配音的版本!”这里的《尼》是指经典侦探片《尼罗河上的惨案》,不但出演此片的演员强者如云,配音也荟萃了1970年代末上译厂的最强阵容,刘老师配音的冷血杀手杰基更是当时对她“公主”声线的一大突破,始终被她引以为豪。但是当天晚上作为精品译制片连播的重头电影,电影频道却放错了版本,其时微博上已经一片哗然。刘老师不上微博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就是觉得很生气,就发来这么一条微信。陆续又和我说:“既标明是经典译制片展映的概念,就该是个回顾展,希望后面几部别再如此。”“且不谈译制质量,亦可以在别的时段播其他版本,但这主题是回顾经典译制配音,太不妥了吧!”“我会坚持看完。我更体会做好译制片声音形象的再创造,还原原片的不易和重要性。”
我们在微信上一直聊到次日凌晨快一点,我撑不住去睡觉了,80岁的刘老师还在看电视,体会着“做好译制片声音形象的再创造,还原原片的不易和重要性”。这往事,要不是还有微信记录,我自己都会恍惚是否真的发生过。现在想到这件事,顿时觉得非常难过。因为过不了几天,刘老师就突然跌倒住院了。从这次住院开始,住院出院再住院,直到前几天,6月25日凌晨,她竟带着对人间的不舍和爱与世长辞了。
电视台放错《尼罗河上的惨案》后两天,也是在半夜里,刘老师又发来一条微信:“上译配音的有些外国影片多年后曾有其他配音版本在电视或光碟上出现,且先不论译制配音质量,这是另一话题。但现在这套节目我理解是早年经典译制片配音的回顾展映,是怀旧。怀念,亦是观众所期待的。那播出的影片就必须是早年译制的原汁原版,若因种种困难有些暂无法播,那就只能放可以播映的而不能拿其他配音版本来替代,不能有悖主题的概念,不要让满怀期待的观众遗憾。供商榷。”(11-21 00:03:50)
唉,她一直想着这件事,意不能平啊。
刘广宁老师一生译配了大量经典译制片,塑造了无数生动鲜活的声音角色。有两部她配的日本片的片名,我觉得就像是她生命的写照。一部是《生死恋》,你看我刚才记述的这点滴小事,是否反映了她和译制片事业如影随形的生死恋爱呢?还有一部是《绝唱》。对我这样的影迷来说,刘老师留下的声音作品,就是最美的人间绝唱;她的对钟爱的事物的少女一样的执著,也是一曲无法复制的绝唱。
2020.6.29
作者:孙 洁
编辑:谢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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