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总觉得沧海在一个远古的过去,桑田还是一个未至的将来,然而走过半程人生,蓦然发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原只在一瞬之间。庙头,一个从地图上消失了的地方,就是我的沧海,我的桑田。
庙头是“彭王庙那头”的简称,也即彭浦镇,本地人习惯叫庙头。原来的庙址到底在哪里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庙里供奉彭越王则有史料流传,那是元大德三年(1299年),僧人德宁在彭越浦东建彭王庙。庙头的历史可以上溯至七百多年前,这完全颠覆了我此前对出生地域的认知,我为自己的无知而赧颜。
彭越浦也叫潮水浜,南起吴淞江(即苏州河),北至走马塘,是吴淞江的一条支流,因为这潮水来势凶猛,得了个诨号叫做霸王潮。西楚霸王项羽武力超群,能抵挡他的人不多,彭越王正是垓下击败项羽的功臣,所以德宁和尚修庙奉祀彭越王,寄希望于彭越王奋起神威,来镇住楚霸王。修庙求神是古代对付不可抗力的传统做法,有远见的当地人则不仅修庙,还办学,庙头小学,也就是彭浦镇小学应运而生,笔者早年就读于此校。
庙头小学教学质量如何现在很难说,不算名校,也没有校友会,可能出过隐身的成功人士。惟其校园环境不是一般的好,回忆起来觉得这环境堪称是校园中的苏州网师园。面积不大,静谧出俗,有山林气,无喧嚣声,所谓“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这里既读书又闭门,就是一片红尘中的深山净土。对校园环境的印象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及难免的感情注入而越发显得完美,然而我相信这种感觉和实际状况不会相差太远,因为庙头小学在那个电视尚未普及的年代就已经上了电视,成为全国闻名的花园学校。学校临河而建,北边围墙外,隔开一米多宽的泥路,就是潮水浜,再往北就是彭浦镇, 也就是庙头。和后来见到的许多古镇一样,庙头也是只有一条狭长的石街,乱石铺路,几百年来无数人的鞋底对之进行了深度打磨,轮到我走的时候已经是一条光滑无比的弹格路了。弹格路宛如一条游动的长蛇,弯弯曲曲起起伏伏,沿街两边的房屋也随着石街弯弯曲曲起起伏伏。遇到落雨天,雨水从屋檐滴下,形成断断续续的水线,如泣如诉。走过石街,再往南跨过潮水浜上的无名石桥,沿着学校围墙走200米泥路,往东一转弯,就到校了——校门向西而开,埋伏在几株大树荫下。
进门处是花圃,栽有各色月季,规模不及复兴公园的月季园,但是养得好,枝干高大壮实,花形婉约淳朴,瓣叶肥厚,色泽沉着,印象中一直是郁郁森森,犹如一片树丛。记得一位姓华的老师喜欢伺弄,莳花乃传统文人之雅事,现在想来华老师是此道中人,深得莳花三昧。花圃中免不了有曲径通幽,当然这幽处不是禅房,而是教师办公室。两排青砖瓦房,都是平房,墙壁青苔满布,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办公室的斜对面,还有两间瓦房,一间是校长室,另一间是教务处,我姨夫蔡老师表情严肃地坐在那里,不怒自威。他是教务主任,同学们都有点怕他,后来升任校长就去了另一间。蔡老师做了校长还上课,他教数学不是一般的好,以至于我这个文科生凭成绩在中学竟然还是数学课代表。
办公室的东边是操场,操场是泥地,四围有高大的梧桐,梧桐大及人之抱。是个足球场,也有可能比正规足球场小一号,在小孩子的眼睛里已经足够大了,两头各有一个球门。在操场上奔跑也会有尘土扬起,尘土不大,因为泥地就像镇上的花岗石路,早就被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踩结实了。足球是小伙伴们的最爱,我的好朋友高为民就是其中最狂热者之一,后来成了业余足球界有名的守门员。我觉得高为民能成为出色的守门员主要是因为当时小伙伴没条件踢大球,都是踢小几号类似于垒球大小的球,他整天守这样的小球,无意中增加了训练的难度,成为守门高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还有篮球场,也是泥地,篮球架是水泥柱子,小伙伴在篮球架子中间飞速穿过,让人担心,好像一个瞄不准就会撞上,看上去极危险,实际却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奔跑的小伙伴们有着鸟儿一般的避险天赋,堪堪要撞上了,突然就会晃过,毫发无损,人类的动物本能在这一届小伙伴身上完全没有退化。
还有几根竹竿竖在操场一角,那是我的最爱了。同学们课间休息可以玩爬竹竿,我当时是其中的佼佼者,基本徒手,没有几下就到竿头了。百尺竿头,无法再上,再上就上天了,爬树基本功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有一次出早操,国旗在旗杆上部缠住了,不上不下,我就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爬上杆顶解开缠绕。现在想想其实是我人生几大冒险事之一,但就如纳兰容若说的“当时只道是寻常”,老师同学都以为这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当时只是因为我发育早,显得高大,所以就我上了。在学校经历了不少这样的考验,譬如跳高时右手先着地而骨折过;打乒乓时小伙伴球拍飞出,正好砸我脸上,如果再上去几分,我可能就是独眼龙了……这些意外都是成长路上的小坑,人的动物性的自保能力足以战而胜之。
庙头小学的老师几乎都家在庙头,我记得英语阮老师是特聘的,肯定过了法定退休年龄,曾留过洋的他是学校唯一穿洋装的老师。老先生教学理念先进,开了兴趣班教大家唱英文歌,在当时可说是学校的另类。而语文老师是个更老的私塾先生,穿长袍,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这位老先生高大,有稀疏长须,长相酷似齐白石;缺牙,仅剩门前几颗,说话漏风厉害;口音也奇怪,我大多数时间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就是这种让我不甚明白的讲课开启了我对语言文字的兴趣。老先生两学期后告老回家了,接他班的是龚老师。五十来岁的女教师,干净利落,梳发髻,头发一丝不苟,隐约可见发中有银丝飘闪。龚老师的家就在潮水浜石桥北边桥堍,推开一扇木门,里面是一个小院,一条小径穿过小院,尽头就是龚老师的住房。小时候会在木门外探头向里张望,印象中没有进过龚老师的家。龚老师是真正培养了我语文兴趣的老师,主要原因可能是她对我无原则地表扬,无论何时何地。龚老师有一次讲唐诗可以吟唱,“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她以沪剧腔唱了一遍,我觉得好听极了。好多年以后听到陈以鸿先生真正的唐调,前些日子又听到周退密老吟唱《陋室铭》,不是当面聆听,是在退老追悼会上听的录音,心中感慨不已。自从听过龚老师唱的白居易,《暮江吟》就刻在记忆中,从未忘记半字。
我对于庙头小学的记忆止于一场大暴雨,查了互联网,应该是1977年夏末那场。一夜暴雨狂风之后,我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小伙伴荣清一起去上学,潮水浜真正是潮水泛滥,那座石桥已经完全不见踪影,隐没在水下数十公分处,我们携手蹚过,来到学校。学校一片狼藉,所有合抱粗的梧桐树全部被连根拔起……
作者:徐 兵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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