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乌兰牧骑的孩子》后记
2019年11月,老父亲逝世,享年91岁。我感到自己缩小了,像缩到米粒那么小,世界变得遥远陌生。入夜等待天空慢慢亮起来,天亮又盼望进入夜的黑与静谧。我觉得失去很多东西却不知是哪些东西。
老父亲病了5个月,有时住院,有时回家。我一旁侍奉,经历了没有经历过的磨难,这一年我62岁。
之后,我陪老母亲住在她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房子里,在赤峰又待了5个月。晚上,我睡在我父亲的床上,白天给老母亲按摩。书柜立着老父亲经常看的书,几本蒙汉词典的裁口都摸黑了。抽屉里有他的老花镜、铅笔和印章。还有一只白塑料的电视遥控器,这是他晚年握在手里时间最长的东西。
我们娘俩很少说话,但常常地,一低头,我的眼泪就洒在地上。老父亲生病期间,我以为哭干了眼泪,没想到更汹涌的眼泪等在后面。
2020年5月份,我陪老母亲回到沈阳。此前我陪二老在赤峰生活了三年多。回到家,沈阳变得陌生了。我对道路、方向、门钥匙都要重新识别。遇见熟人一律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我真的缩成像大米粒一样的微型人,重新开始生活。
说到这,要说这一年春季,我和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签约长篇小说《乌兰牧骑的孩子》,那时候我父亲还能下楼溜达。回到沈阳该写这本书了,但我心中像雪地一样空无所有。我懂一点心理动力学疗法,自知处在心理创伤的康复中,内心需要时间重建。即使这样,写作还是要开始,如同日出开始,月落开始,要开始。
我坐在飘窗的窗台前,面对一张A4白纸,准备写作,西侧是漓江早市的街道。一天与许多天过去了,A4纸还像当初那样洁白。为了见到字,我把本书主人公的名字“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江格尔”写在纸上,希望他们像神话说的在纸上动起来,在草原奔跑,歌唱并骑马。但他们并没动。
那是六七月份,我背着户外小椅子跑到北陵公园。在湖边的南岸和北岸坐一下,在松林的东边和北边坐一下,在跳新疆舞和抽筋舞的人群边上坐一下。
坐一下的意思是构思中,构思中的意思是拟写作,但没用。两个月的时间,我的收获还是A4白纸上的人物名字——铁木耳、海兰花……我转而构思怎么向出版社编辑解释,我预感她们在怒视,不禁感到了羞愧。
有一天——我忘了是哪天,是7月的一天——这个故事像河流一样冲过来。河流对岸是碧绿的草原,远处有影影绰绰的黑松林和蒙古包的白顶子,我知道他们来了。
这里是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的世界。这里的风像温柔的手在摸你的脸并擦去你的眼泪。天气晴朗,看得见巍峨的赛罕汗乌拉山。铁木耳他们在这里遇到了新世界,我像一个隐形人在他们身后同样遇到这个新世界。在时光玻璃的两侧,我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到我。
书中的白银花草原是孩子们独有的世界,对这里的一切,我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改变。这里有蒙古民族的美和草原的美。在孩子们的带动下,我像禁锢在冰里的鱼在月光下复活,游入河里。原来,老父亲带走了我的童年,这是有他陪伴的最好时光。
写作时,我的脑海切换到蒙古语。孩子们的对话,老爷爷讲的神话故事都是蒙古语,我要在心里翻译一下才用汉语写出来。蒙古语描述的草原、马的样子和牧人的表情才是真实的存在。不懂一个民族的语言就不能进入这个民族的内心,文学尤为如此。美国人赛珍珠用英文写中国淮北农村的小说《大地》获得诺贝尔奖,她出生四个月就来到中国,懂中文。威尼斯人马可·波罗懂蒙古语和汉语,他用意大利文写的中国游记流传四方。张承志讲一口流利的东乌珠穆沁蒙古语,阿来懂藏文和汉文。母语是传达民族情感的第一要素。不懂他们的语言却要写这个民族,必得虚妄。
稿子后面写得顺利。这五个孩子从到达白银花草原第一天开始,遇到的都是故事。他们像爬山一样穿过这些故事且进入新的故事。出版社催我把写完的稿子发过去,编辑读过了,希望读到新的章节。像接力一样,我写一些发过去,再写一些又发过去。她们发来短信——
责任编辑白云说:
“真好看,这个乌兰牧骑孩子的世界自在灵动、丰盈鲜活,可触可感。纯净的欢笑与泪,让人向往所有的童年了。”
“今天看第八章,感到您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这样的儿童故事,是怀着对蒙古民族和少年多么真挚而深沉的爱。”
“全书读完,意犹未尽,不舍白银花村。关于自然、民族、生命,关于如何做一个真实又内心平静的人、善良的人,乌兰牧骑的孩子做到了。”
文学分社的社长楼倩说:
“刚刚看完白云发过来的《乌兰牧骑的孩子》前七章,被开头部分深深地吸引了,太爱原野老师有关自然的描述,这样的文字在小说中也充满灵性和真挚,太给故事叙述加分了。搬好小凳子,双手托下巴,坐等后续!”
“乌兰牧骑核心主线故事也处理得很流畅很巧妙,赞!”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副总编辑王宜清短信:
“原野老师,发来的书稿仔细读过了,赞美的话都积在胸口。但我知道普通的赞美不足以表达我对这部书稿的惊喜,它是璞玉浑金。读第一部分书稿,是我在高铁站准备乘车去北京,想着一口气读完,直接错过下午4点的火车。等到再读白云转来的第二部分,那种阅读的体验完全就是牵挂着乌兰牧骑那群可爱的普通的人了。”
“我完全惊讶您找到了通向孩子世界的路径。看起来毫不费力,您跟这些孩子息息相通。这太棒了,最可贵的是让我感受到您的赤子之心。”
“感谢您写出的这些文字,让我重温了那个时代的亲切氛围,让我触碰到那些孩子的小小身体,我穿行在他们的生活里,让我流泪不止。感谢您。”
我松了一口气,《乌兰牧骑的孩子》不光有孩子的故事,还有乌兰牧骑队员的业绩。这里记录了乌兰牧骑的创造和奉献,他们和牧民们水乳交融。我姑姥姥其木格16岁、我妈乌云高娃14岁、我姨其其格13岁的时候,她们三人同时在巴林右旗加入革命队伍,那时叫文工团,即后来的乌兰牧骑。我从小就熟悉他们,演员们的笑貌音容,时在眼前。
在我心里,草原、蒙古、童年、母语、大自然、乌兰牧骑是同义词,词义共同指向辽阔、诚实、纯朴、信仰和美好。在写作中,我回到了童年。我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赤峰的大街小巷。他身穿白府绸短袖衫,灰毛料裤子和黑皮凉鞋。父亲带我走进小饭馆,跟他的战友们喝酒谈天。桌上放着喇叭式的锡酒壶和蓝底粉花的迎春牌香烟。他们每个人都容光焕发,抢着说话抢着笑,说蒙古语,妙不可言。
稿子写完了,发现还有一些有趣的故事没写进来。那是孩子们、乌兰牧骑队员们、群山、泉水、马倌和歌手的新故事,要接续写下来。
作者:鲍尔吉·原野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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