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八公山,已是冷冽冽的冬风一个劲地吹,八公山上的草木都已褪去了其繁华与葱茏,只剩下一个个赤身之树体,沙场点兵也似,一列列枕戈待旦,一排排列出方阵,严阵以待着什么。八公山上的草木还在待什么呢?武之气势或许依然在,气场却已转文气之云蒸霞蔚了。埋在古长安下的赳赳武夫,已经转为兵马俑,八公山上的草木之兵,也已换了人间,摇身变为人文景观。
我一直以为,八公山是崇山峻岭的巍峨之山。这里曾是古战场,著名的淝水之战,便在这里。公元383年5月,前秦苻坚征集80万兵,号称雄兵百万,气势汹汹,掩杀而来,东晋但用谢石,在此山上排兵布阵,以八万之士对阵八十万之兵,以一当十,竟把苻坚打得落花横流在淮河水。这是谢石布八万兵展示的威严吗?也是八公山上草木呈现出凛然壮气,让苻坚不寒而栗,“坚与苻融登城而望王师,见部阵齐整,将士精锐;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森皆类人形,顾谓融曰:‘此亦劲敌也,何谓少乎?’怃然有惧色。”苻坚留下了一个草木皆兵的笑话,消失于历史的滚滚尘烟里。
由八公山上壮烈的历史,我曾经想当然以为八公山是一座雄壮之山,其实不是,绵延起伏两百平方公里的八公山,只是江南丘陵的排列与集合,四十余座丘陵铺陈与叠加,其最高峰不过二百四十来米。我老家属于红丘陵地带,其山其峰,有更高于八公山者多多。我没想到,古徽州的淮南,也是江南山光水色。我也真没想到,这里居然曾是楚国之都。说起楚文化,我错误的历史知识,以为专指巴山楚水,以为专指湖北湖南这一片山水,原来在淮南,更是楚文化的中心。
来得八公山,我感觉亲切,便是肠与胃,也无违和,仿佛泡进了老家的鼎锅汤水中,这里也吃辣,诸菜都放青红辣椒,一碗牛肉加牛血,便是我故里的一碗新化三和汤,略有不同的,其汤其水里,放的是胡椒,而我老家放的是山胡椒,胡椒是麻辣,山胡椒是鲜辣,一样的辣味养胃。
说起饮食,八公山上著名于全国与全世界的,是豆腐。在这里,我吃遍了豆腐百味,煎豆腐也是两面黄,水豆腐是一色白,而其花样之多,品色之盛,没有什么地方,能胜八公山者,豆腐皮能吃出猪皮韵味;油炸豆腐形色如糯米粑;而其水饺豆腐,色香味形,兼具南北风味,北方水饺,皮是面粉,淮南水饺,皮是豆腐,让你感觉豆腐可以有无限想象,可以蕴含无穷韵味。
八公山上的豆腐,可以让人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相传这里是豆腐发明地与发源地。淮南王刘安,是汉高祖刘邦之孙,与皇子皇孙争权夺利大不同,刘安偃武修文,广召天下文人学士,来八公山上修道著文,鼎盛时节,小小的寿州古城,集聚三千名士,其中著名的有八人——左吴、李尚、苏飞、田由、毛被、雷被、伍被、晋昌,号称八公,他们在这里著书立说,在这里采风修炼,使一座名不见经传的淮南小山,改了名换了姓,成了历史文化名山,八公山。
王安石有诗:淮山但有八公名,鸿宝烧金竟不成。炼金竟不成,炼豆腐成了。八公山,山不高峻,而水清冽,是哪一位睿智之士,将一粒粒黄豆,经了无数实验,而变成了一块块豆腐呢?或者,我们现代科技,可以使一种食物变成众议难定的转基因,而千年以前,古人智慧深不可测,把小小黄豆变化万端,变成了众口齐赞的活豆腐。袁隆平的杂交水稻,饱了万民肚腹,淮南王的炼丹豆腐,饱了百姓口福。说什么皇权富贵,说来多是杀生,何足道哉?当说的是水稻、豆腐,芸芸众生当颂其养百姓之生。我来到八公山,我想忘却的是鼓角争鸣,我想颂扬的是养民之生。据说,这里发现的淮南虫化石,已有八亿多年历史,将达尔文认定的生命起源前推了两亿年,让八公山成为了“蓝色生命的起源地”。在生命起源地研究养生豆腐,得其所哉,得其道哉。
人说刘安养士八公山,为的是争权夺利,拟将篡皇夺权。吾友梅雨墨对此大不以为然,他在《怅憾八公山》大作里,忍不住为刘安一辩:“《史记》中关于刘安谋反的记述漏洞很多,很多情况都不合常理,刘安既没有像英布那样抢先发兵,也没有像刘濞那样约会诸侯共同出击,甚至连自己的亲兄弟刘赐都没有进行任何联络。即使到了汉兵围城、王宫被困之时,他仍然没有调动一兵一卒,没有任何抗争、自保的实际动作。试问,在中国的历史上,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诸侯王谋反呢?”我也乐意认为,八公山不是武装之山,而是一座文化之山。这里山不高,打不了游击,啸聚不了山林,而因其林密,因其水冽,可以士而居之,文以化之。
刘安确是把八公山当文化之山的。他在淮南招纳名士,组织名士们编了一本万古传的名著,其名曰《淮南子》,“作《内篇》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为《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这书糅合了儒法阴阳诸家,收诸子百家之学,融会贯通成一家之言,正如在八公山上所刻碑之论:“牢笼天地,博极古今。”
八公山上,我看不到武,我看到的只是文。每一棵树,兀自高立,不是一个兵,而是一个字。八公山有成语山之称,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很多成语与神话,都出自《淮南子》,都出自八公山,如“女娲补天”,如“后羿射日”,如“嫦娥奔月”,如“塞翁失马”。沿着一条小山道,我穿越石林,登上山顶,山顶上视野开阔,刘安就是在这里登仙的,“昔淮南王与八公登山埋金于此,白日升天。余药在器,鸡犬舔之,皆仙。”刘安成仙,又使得八公山生产了一个成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想这不是贬义词,后人将此成语矮化,那是后来的事,我乐意认为这成语是:一人得豆腐,鸡犬得美食,一人得士人,众生得文化。刘安研得一豆腐,鸡犬都受益了;刘安得三千士,中国历史从此多了一道《淮南子》文化。
刘安的能耐是,礼贤下士,把天下英气之士,团结在八公山上,让他们各展才华,各显本领。刘安炼豆腐,便是炼文化,刘安著《淮南子》,便是著文化。冬日去,八公山草木已褪去二月华,草木皆枯,天地间呈现出一片灰褐色,而时不时直然耸立的,是一棵棵绿皮乔木,色泽古雅,人称是梧桐。梧桐花开,凤凰自来。刘安心胸敞开,名士自来。这是八公山盛名之所来吧。梧桐是制作乐器之天然好木,八公山上弦歌不绝,是梧桐奏雅唱的一曲文化乐歌吧。
吾友梅雨墨说:“八公山远离了刀光剑影,成为了皖北大地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八公山成为明珠之山,不再源自刀光剑影,而更缘起人文化育。八公山确实不高,而其名传世界,不是有仙则名,而是有文则名。不做文化的地方,再高的山色水光,也难以光大;而做文化的地方,便是一座小山坡,也可以傲然群峰之上。文化之魅力,可以八公山而证之。
作者:刘诚龙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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