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新华社
那是很多年前的盛夏,22岁的我第一次履行出差任务,就从南京去了哈尔滨——27个小时的长途列车,在到达哈尔滨后,需要到访的地方还在地图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红圈。
得知我将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不仅父母再三嘱托“不可把自己的底细随便交代给人”,连我的部门主任都殷殷嘱托:不可随便相信旅途上认识的人,不可将自己的任务与电话号码告诉对方,离开座位时,要么你带走自己的水杯,要么,等你回来将余下的水倒掉,重新清洗杯子,再续上开水。
末一句话,我在做有机化学实验时,我的教授也嘱咐过。
总之,师长们的交代让我紧张起来,轻松远游的心态一扫而空,出行前更是把随身所带的钱和文件分装在三个包里,像一只微微拱起背的母猫,不知要如何藏匿自己的猫仔。为了安全,我特意买了上铺的票。火车票代售点的出票人奇怪:“上铺坐不直的,举手就能摸到车顶,有点像睡在大口径的水泥管道里。你运气好,我这里中铺和下铺都还有。”我谢绝了——上铺就像高踞于顶的鸟巢,朝那里一躲,给我莫名的安全感。
谁知,火车开动后,我遇见了极其自来熟的中铺。他自称姓翟,与对座的上铺是厂销售科的同事,刚上车那会儿他还是下铺,看到买到中铺的长者腿脚不便,就与他换了铺位。姓翟的中铺有着一副译制片演员童自荣一样的男中音,也像童自荣一样带了一点华丽的后鼻音。就这点后鼻音像上海人,而他其余部分的表现,与我头脑里的上海人实在太不相像了:他的裤缝没有熨烫得笔挺,他没有带着书和老大昌的点心上车,相反,他安顿完行李,就将一只烧鸡与两瓶啤酒放在了小茶几上。我冷眼旁观,中铺麻利撕下鸡肉,用嘴接着欢快喷涌的啤酒泡沫,就像电影里的江湖大佬。除我之外的四位旅客,人人接过了他热情递上的一只鸡腿,或一个鸡翅膀,而他最后以手腕敲击我的床板,要递给我一大块鸡脯肉,我尴尬地摇头谢绝。中铺尤不死心,他说:“干净的,你瞧,我戴着一次性手套。”
他们热热闹闹坐在一起,先是喝酒、吃烧鸡,后来又去列车员那里租了车载DVD。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火车上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两场电影看过,窗外的火烧云竟然还在熊熊燃烧,黄昏迟迟没有落幕。
为了打发临睡前的好几个小时,中铺建议大家来打牌,每一局,输了牌的人要讲一件自己这辈子最懊悔的事,并请大家吃橘子或香蕉。这个建议让浮动在黄昏光线中的疲倦面孔都兴奋起来。中铺又一次敲了敲我的床板,建议我下去与他们一同打牌,这是他第三次邀请我,他递上来的水蜜桃还端端正正放在我的枕头旁。说实话,我已经躺得腰酸背痛。为了提防有人来问我详尽的行程,我每次下铺去上厕所,都会在远离自己卧铺的靠窗活动座椅上独自坐一会儿。此时,列车已经行进到燕赵大地,近处高大的槐树与杨树朝后退,而远处的民居似乎正在跟着车轮缓缓行走,列车仿佛走在自然这张开阔无垠的唱片上,很少在南方人心中驻扎的苍凉与忧伤在我心头浮起,好像蒙古人的长调。
与其将自己最懊悔的事说给素不相识的人听,不如我一个人待着。这样当然会无趣,然而不交出底牌,就不会被骗。我装作看书,躲开了中铺的邀请。
他们围绕小茶几慢悠悠打起了牌,各种各样的故事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水面,激起涟漪,与旅伴们的惊叹。“你不说,谁都猜不到你20岁时还有这心思!”“你挣脱人家的挽留走了,心里的委屈多过愤怒吧。”“说出来轻松多了,要不是碰上我们,你心里这缸老酒,要装到几时?”我靠在高高的上铺,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听他们洗牌时刷啦啦的轻响,听他们凝视往日选择时的叹息,听他们突如其来的伤感与互相安慰,那情形,就像是莫泊桑短篇小说的开头一样:打猎人吃完了他们的晚饭,曾经的他们,吼着说话,像野兽嗥着一般地大笑,像蓄水池一般喝酒,现在,他们的嗓子低了下去,说起了他们一生中永不再来的际遇。
突然,我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懊悔顶得生疼——我其实是可以加入他们的。我生长于一个孤僻又清高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从来都是矜持又刻板,将我和妹妹管得笔管条直。很多青春期的暗恋故事与叛逆情感,还有大学时代选择专业的错误,都淤积在我心里,好像一缸发酵坏了的酒酿,在汩汩冒泡。说给旅途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听,其实是无伤大雅的——大家都有卑微、愤慨、不安或忐忑的时候,都有被人误解又百口莫辩的时候,都有炽热地遥望却只能静静走开的时候,我打量旅伴们,从30岁到70岁都有,他们可以鞭挞自己的虚荣与一时昏聩,将人生中的疤痕展露,我为什么不可以?
但是,我显然已经失去机会了,我没有与他们一起喝酒吃烧鸡,我没有与他们一起喝茶看电影,我也拒绝了打牌。我就像初次出门的唐僧,带着一个“生人勿近”的保命圈出行,那个保命圈可不是孙悟空用金箍棒“嗤啦”一声画出来的,而是我自己用戒备画的,我几次三番谢绝跨出这个圈,现在,突然发现,至少在这趟火车上,我是暂时出不去了。
别提我有多懊悔了,下次与人打牌,我一定要输一局,将它讲出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列车即将徐徐驶入终点站。我和旅伴们都提着行李在过道等待,列车员已经在更换每一张铺位上的床单与枕套,不知为什么,我不顾此时洗手不方便,当着中铺的面,把那只水蜜桃吃了。中铺默默递过自己的手帕,我一面揩着手上的桃汁一面说:“带着这么精致的手帕,像上海人了。”中铺笑道:“原来我的身份,一路存疑。”我的脸发烫,忙低头道歉。
中铺下车了,回头微笑挥手:“第一次出差都这样。没什么判断能力,就不得不提防所有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再见!祝你下一段旅程更放松,也平平安安。”
作者:明前茶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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