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上海书店出版社即将出版的随笔与随想集《南风之薰——写在窗与亭的边上》自序
起名目,不是本人的“拿手”。往往是“一名之立,旬月踌躇”。做文章,有时全文已写完,题目却还定不下来。这一次,想把这几年来在各大报刊上发表的散文随笔和一些回忆文章辑成一个集子,编成了一个眉目之后,便又遇到了“起名目”的难题。一开始,想把集子起名为“南风集”或者“南风录”,却总觉得笼统,不妥贴。想来想去,想了很久,总是围绕着“南风”两个字不愿意放弃。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本人这些年能够在职业之外做一点自己想做的文章,都是拜文汇报“笔会”副刊之赐,慷慨地给我辟出一个不定期的专栏,取名曰“南风之薰”——最初发表的文章中,有一篇《南风之薰》,记述了从自己岳父那里聆听来的先岳祖、殷墟发掘老一辈考古功臣郭宝钧先生的言传身教和学问上的贡献,那些道理透彻而且生动,犹家训家风在家人的口头上流传,当时在文中感叹了一句“如古人所谓‘南风之薰兮’”,觉得是那样地让人忘忧受益。
正式开辟专栏后,我还专门做了一篇《〈南风歌〉里的顺序》,算作“迟到”的开栏的话。那里面,借着“南风之薰”之所从出的那一首古风《南风歌》里一处字句在不同古籍版本当中顺序的或前或后,发了一些“解愠”与“阜财”之间因与果关系问题的人生感慨。原稿中最后有这样的一些话:“而回到古诗里头去想一想,像舜帝时候的古代,那就比较简单,炎夏一过,风向一改,南风和畅,那就感觉舒服,也就觉得高兴了。有幸年景上风调雨顺,南风合乎节候时令,那就出力而有收获,万民的财富也就增加一点,在生活上能够自适自如一点,不就好了吗。”
文章刊出前,突然接到信息,说原稿里那一句“炎夏一过,风向一改,南风和畅”,看稿的编辑有意见,认为南风应该是隆冬过后,初春将临时候吹来的转暖的和风。其时我正走在路上,来不及细想,急忙之下,就打了一个“马虎眼”:干脆改成“季节一变,风向一改,南风和畅”吧,不指实,便怎么都对了。
“马虎眼”勉强地打过去了,而这一个“南风是什么风”的问题却记住了,以后读各种书,不知不觉就留意起来。只要看到南风或者薰风、南薰等等字面,便会停下来仔细看一看。看下来的结果,确实,历来诗文作者的用法,各有不同。总括起来,那个“薰”字的意思,主要分作两种理解,一是和煦、和暖的意思;一是凉爽、清凉的意思。由这两种理解,那“南风”或者“薰风”,就被古今的文人用在了不同的季候上了。
如果意为和暖,那对应的季候就不止一个:或者是由让人不受用的寒冷天气而开始转暖了,那便是初春的和风,以及整个春天的暖风,都因为它的温暖而让人舒服;或者是初夏季节,那时候尚未进入酷暑,虽然扑面而来的风是热的,但依然还是开怀觉得舒畅的。如果意为凉爽,那自然只能对应盛夏、苦夏或由炎夏转向初秋的过渡季,在那令人难耐的暑气中吹来的风,多少有了一点可以吹散暑热的凉意。
《西游记》里孙行者说得分明:“春有和风,夏有熏风,秋有金风,冬有朔风,四时皆有风。”但历代诗文里,南风或者薰风,却既可以是暖风,也可以是热风和凉风,各有引例和依据。用作春天的和风的,有,但并不多,李贺的《二月》诗中,有“蒲如交剑风如薰”一句,姑且做个代表。用作初夏和畅的暖风的,比较多一点,东坡明确题名为《初夏》的《阮郎归》词,开头的句子“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后来人常常引用。
不过,更多的,还是用作盛夏或者夏末转凉的凉风。《六十种曲》里有一句曲词“看玉渠莲开并头,更竹下薰风添爽”,突出的是那个凉爽的“爽”字。老杜用“南风”,更是用得“秋意浓烈”。其《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一诗,开首即言“南风作秋声”,那完全是炎夏将要过去时“未来已来”的秋天气息了。
写到这里,想到了老上海的一个有名的流行小曲,开口第一句即是“那南风吹来清凉”,正与那个“添爽”“秋声”暗合,实在也是有意思的事。当然,相传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这与一个流行小调去相提并论,似乎有点拟于不伦。王船山早就说过:“如唐人诗‘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与‘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落处固自悬隔。”唐诗已是如此,小调更可勿论。王船山的意思是:一般人只是“觅个疗愁蠲忿方法,忘却目前逆境”。而圣贤如虞舜者,不是忘却,而是记住吾民之愠,而求解之,这个境界便自不同。
其实,要说“悬隔”,还有很多。方回《瀛奎律髓·夏日类》中曰:“南风之薰,以解民愠,以阜民财,舜之咏也;人皆畏炎热,我爱夏日长,唐太宗之咏也。所处之时同,而所感之怀不同。故宋玉有雌雄风之对焉。”历史上亦算明君的唐太宗,有时候不恤民情有如此。偶阅《明文海》,有一篇《贵行说示门人》,在“舜弹五弦之琴,歌曰南风之薰兮”云云之下,说了一则“海外趣闻”:那里一位大臣巧思玲珑,盛夏时节,安置了千乘的车辆,每辆车上铸铁做了牢固的支撑构架,“上树八十一扇,机括屈卷,风韵澎濞”。在那位大臣想来,借了这“八十一扇”,“扇”出的或亦为“南风之薰兮”。南风,长养之风也。而文章作者却道:“长养不加彼区,有南风之声,无其实也。”这里的“悬隔”,就更大了。
不过,如果要把话说回来,那么无论“悬隔”是大是小,知道“南风之薰”让人愉悦而且舒心,这总是人情之常。人生多艰,每个人都逃不过,有人愿意始终不忘地挑起重担,那当然伟大;有人希望暂时搁起,放一放,轻松一下,也可以理解,无可厚非。所以,最后,我们大部分人,可能还是回到老上海流行小调的那一句“南风吹来清凉”里来。2022年,上海持续的酷暑天,百年难遇,“热得让人觉得熬不出头了”。但是,八月底、九月初一到,“南风之薰兮”,转凉的阵风虽然有点迟到,依然还是吹在了大家的身上,解开了忧烦,放松了心情,让人由衷地感叹:上天最为诚信,能够依靠的,还是老天。
也是2022年这个苦夏的暑天,我着手来整理我这几年的文章。一边重看这些文章,一边就引发出不少的回忆。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中学同学,几位好朋友每天放学回家,走在淮海路上,那时沿路有一处上海书店的门市部,我们几乎总要进去“转一转”,如今家里的一些旧书和现代文学作品的影印本,好像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想起了大学里的那些事,记得陈尚君先生与陈思和先生给我们上的课程,甚至没有忘记他们多少有点特别的口吻和嗓音。我还想起了自己做新闻记者这么多年来的许多往事,铁矿石谈判曾是多年的市场“热点”,谈判出结果往往是深夜,那时候连夜采访“我的钢铁”等机构的研究人员,大家“通宵”畅谈,至今依然让我由衷感谢。
所有这些之外,尤其应该感谢的是家人。这次辑录的文章里,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分量,是与家人有关系的。小儿进初中,读预备班开始,我们家每天晚上都有一场少则一刻、二十分钟,多则半小时、三刻钟的“家庭读书会”。在这个小小“平台”上,“奇思妙想”不断。孩子他妈妈的“生活感”,是我们三个里最强的,生活里的日常事情,包括一些不大起眼的琐碎小事,经她一分析、一点拨,便增加不小的趣味和启发。有一次尝试发面做包子,她琢磨出一个道理:要让发酵的面团最后能够松软,必须反复多次地压紧压实,由“紧”反而能得到“松”的结果。确实,那一次的包子入口特别地松软而且好吃。我据此写了一文。还有一次,我们三个一起闲聊辛稼轩的《水龙吟》词,小儿活泼又大胆,凭他天真而又真实的感受,让我们在“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最后的几句里,竟然读出了有点“滑稽”的意味儿,好像作者极想“唤取”的那一位姑娘会拿起手帕子柔声地说“老伯伯,我们不哭”。我们三个当场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写进了文章里。
在2022年的苦夏里,我的这些文章,我的这些宝贵的回忆,也同样是一阵阵的“南风”。南风吹来清凉,真是畅快!
作者:李 荣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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