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王宏图
文学史上有这样一类作家,其作品尽管繁富庞杂,但却有着一以贯之的鲜明特征,托尔斯泰便是典型的一例。他的创作岁月绵延六十余载,从早年的《童年·少年·青年》三部曲到晚年的《复活》《哈吉穆拉特》,从主题意蕴到艺术风格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变化,但基本的风貌仍清晰可辨。
然而,另外一些作家则有着更为复杂诡谲的面目,他们有心在文本中设置了众多的迷障、陷阱,一脸坏笑地将读者引入歧途丛生的迷宫。作为上世纪七十年代作家中的佼佼者,走走无疑可划入这一类。套用英国犹太裔思想家以赛亚·伯林的分类,我们可将走走视为眼观六路、博闻多知的“狐狸”型作家。如果你只读过她的《爱无还》《爱有期》,从她对女主人公灵子和南的情感历程的勾画,你可判定其为描写都市女性复杂纠结的情感心路的高手;要是碰巧读了《我快要碎掉了》《黄色批评家》,会被其大胆、令人眼花缭乱的先锋实验手法所折服,上世纪八十年代先锋文学中崭露头角的元叙述、跨文体拼接组合、现实与虚构的交融等技法一一再现,传统文本的条条框框被全然颠覆,而浪漫的抒情不但全然消隐,而且成了作者反讽的对象,其机敏、狡黠的特性顿时跃然纸上。但走走还不仅仅于此,她的《961213与961312》不啻是一篇幻想意味颇浓的作品,而另外一些文本则专注于对何其芳、储安平等知识人坎坷命运的探幽追踪,诸多翔实的历史文献穿插其间,充斥着硝烟味与血腥气的历史的沉重感与作者机智犀利的推断相得益彰。
而《箱子》(最初在刊物上发表时名为《什色》,我私下里更喜欢这一标题)是走走全部作品中最有价值的篇什之一,它展示的是一幅破碎零乱的都市生态图,犹如博尔赫斯笔下那座布满交叉小径的花园,构成了一个迂曲阴晦的时空迷宫。全篇开首人们看到的便是富商之妻喜客与保安员阿旦间的私通场面,这类场景由于社会性爱伦理的松弛而变得司空见惯,失去了原本禀有的激动人心的力量。然而,随后的情节推展颇有些出乎人意外:喜客的丈夫汤力水有个同性性伴海狸,经济拮据的海狸忍受不了金钱的诱惑,与童年的伙伴用仿制手枪劫持了汤力水。但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阿旦也在此刻出现,顺手劫走了装满现金的箱子。但不料那箱子隔夜里已被喜客掉包,他白白空欢喜了一场。而喜客携巨款出走,途中却遇车祸身亡,那笔为多人觊觎的钱款落入一个陌生人之手。
不难看出,这是一个由情欲、贪婪、仇恨、贫富对立编缀而成的迷宫,环环相扣,各个人物都虚妄地以为自己能掌控住局面,能将对方玩于股掌之上,最后命运却给众人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闹剧。作者的脸上闪烁着狡黠的微笑,如神灵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些人物在命运的网罩中挣扎爬行,偶尔露出几丝淡淡的悲悯。整篇作品无疑渗透着强烈的智性色彩,但其肌理纹路并不干涩,字里行间穿插着众多上海本地都市生活的感性场景(不乏光鲜的时尚元素),浓郁的生活气息袅袅飘升,扑面而来。而作者对物质外观世界不厌其烦的精准描写,也给读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灵动飘逸的笔触散溢出法国“新小说”风格的独特气韵。
精彩归精彩,《箱子》并不能囊括走走创作的全貌。乱花渐欲迷人眼,她的作品读得越多,对其创作越难以斩钉截铁地下定论,遍布其间的林林总总的迷宫让人抓狂。然而,不经意间她也会豁露出内心里柔软的一面,正像《爱有期》结尾引用的诗句“爱意将眷顾坐下来的人”,她在《写作》《爱不爱都有罪》《我们爱过又忘记》等文本中,在难度不一的叙述技法的后面,滚涌着个人情感的暗流:不同寻常的童年身世,充满烦恼的成长体验,以及纠结到难以厘清的情感经历。她坦诚地将它们一一曝光,但不沉溺于其中,那饱含同情与悲悯的行文既是对周围生活世界的观照,又完成了对自我颇富深度的省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