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右)和家人在兰州留影
■徐兆寿
江湖中有很多余华的传说,构建了一个无法接近的异端作家。比如余华在某所大学演讲时如何如何傲慢,比如报刊上报道余华总是说自己的作品有多好多好,还比如传说余华在自己的作品研讨会上缺席等。
说实话,二十多岁那阵子,我还就喜欢他这样。他若不那样,我还不喜欢他。那个时候的大学生,骨子里都埋着一颗叛逆的种子。只要有机会,便会发芽生长。而诗歌和其它艺术便是点燃叛逆者火种的火把,我们就是被诗歌点燃的。比如说某某诗人穿着一条很破的牛仔裤,突然闯进一个诗歌研讨会,对着一群大咖们说,打倒北岛。那时候我就在想,那个人为何就不能是我?还比如说某某某振臂一呼,拉起来一个民间文学社,自印了一册诗歌刊物,然后激情澎湃地在首页写下自己的诗歌宣言,再坐着火车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去告诉天下的诗人们,然后功名大成。我也曾经有这样的冲动,可惜没有买车票的钱。还比如说某某某诗人为某个女性写了很多的诗,并坐着火车去看她,而她不接受,于是便为爱情而自杀于途中,等等。曾经有很多夜晚,中国的诗人们都在如此谋划着。很多时候,我们都说1980年代是理想主义的年代,现在我想,不妨也可说是荒唐的年代。
荒唐,有时候也是年轻与疯狂的别名。荒唐的岁月里,我读的最多的诗人是海子,先锋作家则是余华与苏童。
我的第一篇小说《终年积雪》就是在苏童的影响下写成的,每一句都是诗。那时是大四第一学期,我记得同学们拿着我的小说在课堂上传阅,但我不记得他们的表情。那是冬天,那时我心中不知为什么充满了痛苦。我记得那时候我很忧伤,也记得那时所有的人都很忧伤,即使大笑也很忧伤。如果说苏童对我的影响主要在一种意象、氛围乃至诗一样的句式的话,那么,余华小说那种充满荷尔蒙的诗一样的激情、动人的细节描写则是我后来的学习路径。当我第一次读到《十八岁出门远行》时,我就产生了无比嫉妒的心情。那些想象,那些激情,甚至那些动人的诗句,不正是我心中所想的吗?怎么被他写出来了?似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从那篇小说中出不来。我对命运产生了无限的愤慨。然后就到处找他的小说读,越读越喜欢,越读越嫉妒。既生亮,何生瑜?
也是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决定不但不写诗,也不再写小说。两年内,我读了大量的哲学著作和其他长篇小说,我准备写长篇,不再受苏童和余华的影响写中短篇。尤其是在读到《活着》时,我决定彻底不再看他的小说,以免受其左右。那个时候,我被罗曼·罗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等人影响,渐渐地放下了先锋的姿态,向前现代作家学习。
三十四岁以后,除了偶尔在报刊上读到过余华的一些随笔外,我再也没读过他的任何一部中短篇和长篇小说。《兄弟》与《第七天》在家放了很多年,每次看见都要停一停,思考要不要看一眼,但终于还是未曾翻开。很多人都说这两部小说写得不好,但我想,一个作家,有一两篇传世的作品就足够了,何必要求所有的作品都是不朽名著。余华有《十八岁出门远行》和《活着》就足够了。其他的时候,我希望他隐士般自由地活着。
余华与张清华是8月来兰州的。我到底见不见余华呢?这个问题纠缠了我一个多星期。到周五下午四点半时,我还在修改最新长篇小说《鸠摩罗什》,忘了这件事。忽然有人在微信上问我要余华讲座的入场券,我才想到六点钟的约定,但我还在犹豫。都说余华非常自我,说话很直接,很可能会被其伤害,我又何必去“自找苦吃”。我看了看我手头放的小说《荒原问道》,我在前几天写了请余华老师指正的话,但我又在想,人家根本不看,为什么要送给他呢?如今,它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放话。好吧,既然给大家都答应了,就去拜见一下这位曾经影响过我的作家吧。
我在清华兄的房间里寒暄了几分钟后,就到了吃饭的时间,我请他向余华介绍我,我要把早早准备好的小说送给他。我们出去的时候,正好余华一家人出来。他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他的夫人陈虹和儿子余海果。
他穿得很随意,上身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薄西装,下身是牛仔裤,脚着旅游穿的便鞋。他的头发有些花白,神情多少有些疲惫。清华兄向他介绍我时,他一听我是一位院长,像是要说几句尊敬的客套话,但一听我也是一位写作者时,便立刻放松了表情,握着我的手,接过我的小说,让海果去放下。
我们坐在饭桌上时,他还客套地要让我坐中间,说我是院长,我笑道,我可是学着您的小说写作的,是您的学生。他立刻笑了起来,一双有神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就是想看他这种得意的神情,这才是真的余华。但他立刻就将话头叉开了,问我为何不在文学院却在传媒学院。我们的谈话就这样漫开来。仿佛很愉快,他的话锋很锐利,总是在我们说着说着时突然插进来,问一句,但问的都是关键性的问题。
菜上得很慢,我们就催服务员。他说,我不饿,我们前面吃了一顿牛肉面,慢慢上。飞机是三点左右到,他们在五点多到兰州。他说一到兰州就想到牛肉面,本来可以到明天早上吃,但还是迫不及待地吃了一碗。我觉得这是我想象中的余华。我们都笑起来。
谈话中,终于上来了一个菜,我想等到四个凉菜上够后要说些迎接他的话,可他在不经意间拿起了筷子吃了起来,我在内心中又微笑了一下。这是不作假的余华。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于是,我们也开始吃起来。他平时喝酒不多,但那天他总是频频举杯,并不停地向儿子海果评价酒和兰州的饭菜。兰州的礼行在他身上没用上,他像一位亲人一样直接进入了我们的生活。
后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地说,听很多人说,你平时口不离“×××”,但今天怎么一句都没有说。他大笑起来,看着儿子海果。海果长得很帅,是一位电影导演,不仅拍摄了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而且最近又拍了一部电影。余华对儿子的事业非常支持,对儿子说话时很温柔。
我注意到,五十六岁的余华远远看上去,还像照片中的青年一样,眼神像闪电,神情像狮子,但近处仔细一看,英雄已然有衰老之象,但他仍然像一头尚未被驯化的狮子,说话直来直去,机锋锐利。他的夫人陈虹老师则是位十足的善者,她处处都在替我们着想,说了很多客气话,与余华构成了一个和谐的完满的气场。
我注意到,他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刻意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只是单纯而已。事实上,他在刻意做一个温暖的人,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故事,像在写小说,比如讲他和苏童去国外,苏童竟然能在一千米以外的地方就辨识出游戏机的确切位置,然后他们一起去寻找,果然就是。他说他出一趟门很痛苦,要下很大的决心,但只要出了门,就高兴地玩。他对文坛的事不大关心。我问他最近几年很火的某某某作家知不知道,他恳切地摇头说,不知道,他写了什么?我看出他不是出于骄傲,是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一身乖戾的作家。
让我们捧腹的是,余华说要少吃,可还是吃得很饱。既然吃得太饱,索性就出去走走,消化消化食物吧。于是,我们带他们全家去看了中山铁桥、黄河母亲,在那里留了影。余华趴在夫人和儿子的肩头微笑时,我突然间发现他还像个孩子。清华兄说,余华一家是文坛中最幸福的家庭。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