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先生
王春瑜
今年2月5日上午,我去八宝山参加冯其庸先生遗体告别仪式。
当我走到他的遗体前,看到他冰冷、瘦削的面容,禁不住泪如泉涌,失声痛哭。我承认我是性情中人,容易动感情。但回想这些年来,我向亲友遗体告别,痛哭流涕,也仅一次,即向我的大哥,参加新四军盐阜抗日根据地工作的离休老干部王萌(1921-2012)遗体告别。其庸先生认识我大哥,他们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起去大丰县白驹镇考察《水浒》作者施耐庵故里遗迹。我大哥八十大寿时,其庸用红纸写了很大的寿字,上书“王萌大兄八十华诞”,下书“宽堂冯其庸敬贺”,并盖名章、闲章各一方。我大哥很珍视与其庸先生的友情,将这幅字影印在他的集子《艺文枝叶》中。
事实上,几十年来,我一直视其庸先生如兄长,倍加敬重。他首先是我的学长。他毕业于江南名校“无锡国学专门学院”(简称无锡国专),是继清华大学研究院后,最著名的培养经学、史学研究人才的名校。我在复旦大学历史系求学时的业师周谷城教授、周予同教授都曾在该校执教,唐兰、马茂元、汤志钧等著名古文字学家、唐诗专家、中国近代史专家,都出自该校。其庸先生年长我十五岁,论学术渊源,实在是师出同门,是我的老学长。
我在上海有位情同手足的患难之交杨廷福教授,他是隋唐史、玄奘、中国法制史专家,也曾在无锡国专就读,后又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求学,于1984年辞世。1977年春,廷福学长被借调到北京中华书局,参加季羡林先生主持的《大唐西域记》的注释工作。1979年春节期间,我被调至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从事明史研究。他很快来看我,并带我去拜访他的好友、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冯其庸教授。其庸热情接待我,并关照其夫人夏大姐请我俩吃饭。那时,我一人在京,其庸说,欢迎你常来,而且在吃饭时间来,虽是便饭,但必有好菜好酒,我们边饮边聊。我后来去过多次。
其庸是《红楼梦学刊》主编。我写了一篇《论曹寅在江南的历史作用》,从邮局寄去。他收到后,很快就给我来信,说:“连夜快读,有些论点,为前人未曾道。我已签上佳评,转送其他编委。”此文很快发表了。1979年春,我差不多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遍查史籍,写了一篇《万岁考》的杂文。我将文章请本单位的两位领导审阅,他们看后,都劝我“文章太尖锐,冒的风险很大,不要拿出去发表。”我将此文寄给其庸先生看,他很快给我来信,说:“大稿已拜读,痛快淋漓,可浮一大白。按理就这样发亦无不可。”这对我是个很大的鼓励。后来,我将此文交给社科院内刊《未定稿》主编李凌、责编王小强,他俩看后,刊在最新一期《未定稿》上。发表后,各省社联刊物纷纷转载,后来《历史研究》主编丁伟志刊登此文,被香港《大公报》转载,影响越来越大。
其庸先生虽也到外地考察,包括到新疆实地探看玄奘去印度取经之路,但大部分时间,毕竟是在书斋的冷板凳上度过的。1989年春天,刘海粟来京期间,特地去看望其庸先生,当场挥笔画了一幅巨松送给他。其庸在画上当即题诗一首:“百岁海老自由身,绘就巨松气连云。亿万同胞齐奋起,不信神州会陆沉!”(按:记忆所及,也许个别字有出入。)刘海粟读后,连连称赞,说:“此画我不再送人,自家珍藏。”此画现藏于刘海粟纪念馆。
别了,其庸兄长!希望你在天国里,与杨廷福兄衡文角艺,畅论古今,把盏和诗,“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