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颖
《上东城晚宴》
唐颖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走走
“那天是圣诞节,他们被邀参加上东城的晚宴……沿着第五大道,从下城的商业中心经过曼哈顿中城炫目奢华的大牌旗舰店,便到了陡然宁静的上城……是纽约最昂贵的住宅区。”
画面只是背景,人才是主角。在这种线性的阶层上升的过程中,里约和她朋友们的人生故事,几乎尽收其中。
“两年前,她的婚姻结束了,去年,她的好友天兰去世,死在修复心脏瓣膜缺损的手术台上。虽然,这原本就是一台高风险的手术,但天兰却是在全身麻醉的瞬间离世。”里约重返纽约,就是受好友嘱托,照顾她初恋的男子。
我想主人公里约也许并没意识到,正因为从小患病的好友天兰对身边的一切都寄托了无比深沉的爱,有一种来自本能的惜人惜物,这种价值观给里约的生命铺上了坚韧、善良的底色,构成里约灵魂中最坚实的部分,也构成这部小说最丰富的部分,让她足以抵御孤身在纽约、荷尔蒙涌动之后热潮退去的一切寒凉,一切波动;让她可以在选择做生活上的替身,替死去的女友好好活下去之前,自己恣肆自私地放纵一次。
唐颖以写上海、写上海的女性细腻准确而著名,《上东城晚宴》这部新作更是书写了年轻女性“完整的欲望”。(要是就女性、女性欲望以及其中蕴含的女性观来做文章,简直可以写篇论文。)所谓完整,是指既写出了隐秘的婚外情愫,不可言说的征服、占有、顺从、反抗,以及难以优雅从容书写的生理的欲望;更进一步写出了与欲望纠战的理智的坚韧、乐观、愤怒。既写出了从和丈夫之间早就没有性爱,到感受到高潮,最终重新生发了孕育能力,又同时对照着写出艺术家生命活力与创造力相对应的激情勃发。唐颖在作品中不但表现出对女性和女性欲望的由衷赞美,还在隐喻的意义上建立了一种平衡,即将里约所代表的激情与于连所代表的创造力完美结合。节奏的变换从急切到舒缓到沉郁到密集的雨点般的击打再到死一般的潜意识等待敲门声响起的沉寂。不只是知道荷尔蒙在歌唱,更知道荷尔蒙为何在歌唱。
整本书充满强和弱的冲突、富有与贫穷的对立。上东城与法拉盛,一百美金吃大半个月超市食品的穷艺术家与每月几万美金日常开销的成功艺术家,看似能征服一切女人的魅力男性与不知心之归路的迷茫女性,关在牢笼一般的出租屋与富丽可爱的高档咖啡馆……这些都是不平等的对不对?不平等当然永远存在,永远在我们的生活中劈开深沟,让一些人不被当作完整的人来对待,处于被忽略的位置。可是对纽约城的感受,对大风、白雪与阳光的描写,对每个人欲望的尊重,对咖啡豆的香气甜度恰好的蛋糕的体会,却是平等的组成部分。
“街上没有人,雪把布鲁克林工厂区所有裸露的铁框都覆盖了,那些撑住旧厂房窗户的铁框已经生锈,雪给肮脏的铁锈铺上深厚的洁白,把所有锐线尖角都抚摸得圆润了,除了寒冷本身。白雪使布鲁克林这一街区失去它颓败却又狂放的风格,它突然变成某一个安宁的无名小镇,里约挽着于连的胳臂半走半滑在无人街上,她瞬间性的狂想是,在这座无名镇子,和身边这个人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也许只有文学,才能做到这样的平等,才会让我们欲望春生,无论怎样的年纪,里约的情感起伏,依旧能在我们内心深处引起共鸣。对于饱受欲望折磨的里约来说,摆脱困境的办法就是听从内心声音的呼唤,恢复自然完整的人性,由此,她也才可能重新从街景等等外在环境中获得独立的力量。
这当然是一部诗意抒写欲望的小说,但我觉得这部小说同样可以被视为成长小说,这次成年之后的成长不是自发完成的,需要滋养。其实,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不是凭空确立的,需要材料、样板。前夫的宽和,好友嘱托照顾的高远的安静退守,一起长大的异性好友阿力的热情照顾,乃至天赋与勤奋兼备、野心勃勃的于连所给她的强悍生命力的热度……所有这些坚实的、朴素的、挣扎的、与命运与边缘与纽约争斗的人,是里约成长的养料。也因此,六年之后,这个离开了故土,谋生手段、进取之心、生活伴侣和生存目标都不再相同的上海女子里约,不管她戴着的是怎样的面具,卖着怎样的甜品,在看店照顾孩子闲暇翻开英语诗集阅读时的,依旧是一张纯真青春的脸。
“你尽可以无情冷漠,但我选择柔软地活着。我相信,你会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