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及其《朝霞》
■王宏图
近年来,不少惯于在文坛指点江山的批评家似乎厌倦了理性的条分缕析,索性亲手操刀,自己写起小说来。细想之下,这并不奇怪,每个批评家身上都埋藏着一个夭折或流产了的作家。当代美国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在《人文素养》一文中坦言,“当批评家回望,他看见的是太监的身影。如果能当作家,谁会做批评家?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玛佐夫兄弟》,谁会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敲打最敏锐的洞见?如果能塑造《虹》中迸发的自由生命,谁会跑去议论劳伦斯的心智平衡?”它折射出诸多批评家隐秘的心声。
吴亮的《朝霞》便是这样一部出自资深批评家之手的虚构作品。如果它和人们习见的大多数小说一样,严格遵循经典现实主义的模式,有着栩栩如生的鲜活人物,曲折复杂戏剧性十足的情节,高度浓缩的时间跨度——昆德拉曾将以上特征定义为十九世纪才出现的“小说历史第二时的美学”,那这部小说也不会引起人们的诸多争议。而它的文本以打破人们常规期待的面目出现时,有人甚至还质疑它是不是一部小说。
平心而论,《朝霞》的情节线索并不模糊诡谲,它以阿诺和他的同年龄伙伴沈灏、孙继中、江楚天、李致行在二十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的成长经历为枢轴,旁涉邦斯舅舅、马立克等人的曲折遭际,精心而深情地展现了那一时期上海的风俗画和精神史。然而这并不是吴亮这部作品的主要创新之处。它并不是一部常识意义上“好看”的小说,而是在文本形式上做了诸多实验性的尝试,力图在当代小说的版图上开拓出新的疆土。
乍看之下,遍布全书的与叙述或勾连或疏离的议论,成了这部作品最为醒目的特征。正是在这里,作为小说家的吴亮和作为批评家的吴亮近乎完美地合二为一。在这些林林总总蕴含着智慧闪光的段落里,有对世事沧桑的感喟,对人性幽暗之处的探测,天马行空般的玄想,涂抹了伤感气息的青春奏鸣曲。熟悉吴亮评论和非虚构性文字风格(如《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的读者会惊喜地发现其间一脉相承的亲缘关系,但也正是这些枝脉横生的文字,在惯于看故事的读者看来无疑是一种冒犯。然而,这貌似出轨的写法,从文学史的视角却是返本归源,折回到十九世纪以前“小说历史第一时美学”的传统之中。
俗话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而先锋前卫与复古返祖也会殊途同归。近五百年前,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在欧洲揭开了近代小说的序幕,它那狂放无忌、雄浑恣肆、丰瞻繁富的风格为“小说历史第一时美学”树立了典范,那时作者不必战战兢兢匍匐在形形色色的清规戒律的祭台前,不必费劲地从文本中抹去自己存在的鲜明印记,不必一心一意地躲藏在诸多虚构人物的背后,摆出一副客观公正的架子,在绘声绘色地展现林林总总的场景、人物的同时,还可以毫无羞涩地跳到前台,眉飞色舞与读者交流,点评臧否身边这些人物,严肃地探讨哲理、伦理话题,一旦对此厌倦了也不妨来点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而十八世纪英国作家斯特恩的《项狄传》和法国作家狄德罗的《命定论者雅克》则将拉伯雷的传统发扬光大。读过这两部作品的读者,谁会忘记作者在叙事主干线索之外提供那貌似琐屑、但又趣味横生的细节,谁会不羡慕斯特恩、狄德罗自由奔放、洒脱自如的文笔,在讲述故事、描述人物之外,将小说的功能一一发掘,将它变成了人类精神活动的综合形式。不难发现,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朝霞》回归的正是十九世纪的“小说历史第一时美学”。这正应了一句趣话,外婆的裙子在箱子里放上五十年,翻出来穿上便成了最为时尚的宝贝。
此外,《朝霞》全书扉页罗列的关键词语,诸如“生活美如斯”、“冒险的想象”、“肉身的面纱”、“被剥夺的逻各斯”、“世界在燃烧”等,无一不是一个个鲜亮的主题,作者不无率性地将它们串接组合,编织出或优雅或忧伤或沉思或焦灼等旋律。读完全书,那些情节、人物在脑海中只留下稀疏的影子,但那众多的旋律却久久地萦回不去,咏唱着那一代人逝去的青春岁月,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梦想与渴望,以及高悬在他们头顶上面目狰狞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