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17年2月《新青年》杂志发表胡适《两只蝴蝶》一诗算起,新诗迄今整整走过了百年路程。新诗的成就与不足,文学史家多有评述。百年来,新诗诗坛先后也曾涌现过一些颇有建树的诗人,并创作了众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作出了载诸文学史册的贡献。
在客观论定新诗成就的同时,也不应讳言它的先天不足与后天失调。众所周知,新诗的首创者们几乎都有海外生活的经历,他们在创作新诗时自觉不自觉地因袭了外国诗人的创作风格,与当时的译诗走的是一条路子,在行文和结构上并无独创。诗歌评论家谢冕说过:“新诗起始是‘以夷为师’,极而言之,是‘用中文写外国诗’。”作家施蛰存曾尖锐指出:“新诗源自西洋,与我国传统无关。”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新诗的首创者也为其创作路子感到困惑:究竟如何让新诗创作具有民族风格、中国气派呢?写出轰动一时的新诗《女神》的郭沫若生前也曾叹言:“新诗太散文化了。”
正是有鉴于此,一些作家和对诗歌深有研究者对新诗创作的走向提出了自己的构想。如鲁迅先生曾提议:“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毛泽东同志则十分看重民歌,他认为:“将来趋势,很可能从民歌中吸取养料和形式,发展成为一套吸引广大读者的新体诗歌”。这些卓有见地的设想,现在看来与当今新诗创作是渐行渐远了。放眼今日白话诗坛,作者几乎都在效仿外国诗歌进行创作。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外文化交流日趋繁盛,外国诗人的作品(译诗)大量涌入,对年轻一代诗歌作者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难怪“农民诗人”余秀华一夜爆红之后,立马就有人盛赞她是“中国的艾丽斯·狄金森”!
从事诗歌创作者想必都知道,诗歌比起其他文学体裁来,同母语关联更为紧密,西诗汉译难度甚大,加之译者汉语水平参差不齐,译诗与原作往往面貌各异,甚而至于神离。有人曾举出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小诗《生与死》为例,该诗至少有八个中文译本,其韵律、句式、意蕴皆大相径庭。孙梁译为“生命之火兮暖我心田,爝火熄兮羽化而归天”;刘元的译文是“吾已暖双手,向此生之火;此焰日衰微,吾今归亦安”;杨绛则译为“我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以上译文虽内涵相近,而面目迥异。新诗倘若一味奉行译诗为范本,那很可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
而今相当数量的新诗作品中,不讲汉语语法,不讲形式逻辑,不讲音韵动听,让人读来云里雾里,不知所云。“随便一句话,劈成几行,或撇几道斜杠,一首‘自由诗’就出锅了。”(朱绩崧《生活向诗多走近几步》)另有一篇题为《只有白话没有诗是当代诗之悲哀》的文章(作者费碟),揭示“当下有许多‘诗人’却在所谓欧化自由化的创作中,渐渐地偏离了诗的艺术特性,将现代诗歌变成了只有白话没有诗性、只有自由没有诗艺、只有模仿没有根基。”
然而,不无遗憾地看到,当今有些诗人却孤芳自赏,对读者的呼声充耳不闻,甚至反唇相驳,说诗歌原本就是“小众艺术”,并不期求大众去广泛传诵的。有的诗人阐述所谓“诗的本质”,认为“越是个人的,越是私密化的东西,就可能越是诗”,实则宣称诗歌是象牙塔里的“珍奇”,与草民大众无涉,这岂不是自外于社会生活,自外于读者群众吗?彝族诗人古狄马加说得好: “ 一个置身于时代并敢于搏击生活激流的诗人,不能不关注人类的命运和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诗人个体声音的背后,我们应该听到的是群体和声的回响。”我国古代大诗人白居易尚且“唯歌生民病”、情系百姓心,并且力求诗作朴实平易、老妪能解,难道时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反而要让诗歌仳离现实,背离大众么!
近些年来,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就是人们对古典诗词的兴趣勃兴,一些地方还自发成立了诗社,集创作和研讨于一体。电视台近期纷纷举办诗词竞答节目,吸引了众多年轻学子参与其间。行笔至此,不禁联想起一件旧闻:提出新诗“三美”(建筑美、绘画美、音乐美)主张的闻一多曾一度对新诗的创作路子进行过探索,终因普及难度大而中辍,无奈之下写出了这样的诗句:“唐贤读破三千卷,勒马回缰作旧诗。”实际上,这也并非个例,一些老一辈作家,乃至后起的诗人中也都有“勒马回缰作旧诗”的。正如诗人胡晓军所说:“前钟新诗,后为旧诗,当今诗人许多如此。”当然,我们不能据此得出结论:新诗没有前途。新诗欧化,也是一种前途。倘若能改弦易辙,沿着先贤指出的路径走下去,可以肯定,新诗还是会为广大读者所喜闻乐见和广泛传诵的。
瞻望诗坛未来,或许是新诗和旧体诗词(涵格律不严、仍有音韵的诗词)共存并进的时代。近期,有位诗人提出“新复古现代诗”的概念,对新诗革新的尝试是理应予以鼓励的。笔者有些趋向保守,对新诗革新不甚乐观。新诗很可能还是会沿着欧化的路子向前走,甚至连当代一些已逝著名诗人(如公刘、郭小川、闻捷等人)的创作风格,也不太会有人承继其衣钵了。这也许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