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数字化在网络时代极大地提高了文献的使用效率
■陈尚君
最近二十多年中国文史研究的巨大进步,在理论创新、方法变化和领域开拓等方面,都有超迈前人的成绩。其间原因很多,我只想指出一点,世界各国的公私藏书都能为学者所阅读利用,即使最传统的经史之学,现在学者能看到的文献较前人不知要丰富多少倍。同时,古籍的大量影印使珍本秘籍成为学者的案头常备书。十多年来,海峡两岸的许多学者、研究机构和实业人士,投入古籍电子文本或资料库的制作建设,已有的成绩使学者获益巨大,这是众所周知的。
古籍电子文本不仅查阅、剪贴方便,而且能作逐字逐句的检索,改变了传统学术靠记诵和个人资料积累的习惯,必将对文史研究带来巨大的革命性的变化,其中如汉语史(特别是文字训诂学)、古籍辑逸和训释,以及古代人事、典籍、制度、地理等方面的研究,得益最为直接。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有提出重编《全唐诗》之举,只能动员学生一句一句抄卡片,再费大量人力排出,费力多而收效微。我在二十年前作唐诗辑逸,也因《全唐诗》不能检索而留下许多缺憾。现在可以很方便地解决了。相信不要太久,收罗几万种基本典籍的可全文检索的古籍库必能建成,传统国学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的学者因此而断言,做文献资料工作的今后将失去意义,以文本校订、诠释、考证为主的传统文史之学也将逐渐失去价值。对此,我仅表示部分的赞同,即传统文史之学应利用网络时代的种种便捷,提升学术层次,改进研究方法。而就现状来说,各种古籍电子文本或资料库的建设常见的通病,正在于重视信息技术而忽略学术质量。由于文本遴选未必最佳,校勘未臻精善,校对又常草率,适应一般读者需要而将许多学术层面的内容删去,加上因繁简互换、内码错乱等原因,古籍电子文本虽给大家以便利,但如不复核书本文献,一般还很难为学者放心地引用。许多古籍电子文本还仅停留在可供烹制学术快餐的需求层面上,一些制作者不免有较多出于商业利益方面的考虑。我们在享用现代科学技术的同时,不免又有一种忧虑。近年因《四库全书》的普及,现在的期刊论文到各高校博士论文,常不加区分地都用《四库全书》本,其实从文本来说,《四库全书》本有很好的,有的仅可备一本,也有相当部分改窜太多,完全不能用。
古籍电子文本或资料库在进一步大发展后,如不在学术质量上有非常高的追求,很可能造成一场新的灾难。举例来说,《全唐诗》是以明末清初的学术积累为基础仓促编成的一部错误很多的经典大书,学术界对其所作的考订补录极其丰富,问题都弄清楚了,但到现在为止海峡两岸制作的《全唐诗》电子文本已不下十多种,对学术界已有的成绩基本没有吸取,而且多半仅录唐诗白文,学术质量远落后于清刊本。即便是近二十年最好的两部大型断代文学全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和《全宋诗》,由于仍有相当部分的书缺收,又都是在典籍无法通检的时期编成的,有一些这样那样的错失也都是可以理解的。就此来说,我认为网络文献的普及必将带动传统文史之学的飞跃发展,而古籍电子文本或资料库的建设,尤其应该更多地吸取传统文献考据之学的成绩,与有关学者的工作相结合,上升到更高的境界。由于网络文献独具的动态特征,对新成果的吸取可以更及时,更准确,更便于为多数人了解,不必如书本文献那样一旦付型,轻易不会再版,得到机会修订也是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还以《全唐诗》为例来说,保存清编本面貌的可以是一种文本,而今本则应做到:1.在文本上,能反映一首诗在历代各种文本中的面貌;2.收诗全备,后出新见的应陆续予以补出;3.前人已有的研究,应能有指示联接。如同杀毒软件不断有升级换代一样,《全唐诗》也可以不断升级换代。
附记:以上文字写于2002年9月19日,从未发表,存于研究生文档中,偶然找到。我于1997年底接任复旦中文系主任,立即给全系教师发钱买电脑,鼓励改变写作习惯,但自己却到2001年初方学会电脑,5月初方写成第一篇文章。此文写于其后一年多,对网络与电脑写作都所知甚浅,似乎即写感受,倒也有一些真诚之见。有些预言,许多后来多应验了,有些仍未变,如古籍电子库的学术质量。认为数据库有便于炮制学术快餐,而无法满足高层次学术研究的要求,则目前有变有不变。当时我与国内一些学者合作做新编全部唐诗的工作,偶陷僵局,但还没有破裂,仍希望能将全书完成。当时我还完全没有用电子文本作古籍整理的经验,四年后即2006年作唐前诗的校订,仍复如此,直到两年后方改变看法。但当时我已经朦胧地感到,利用网络随时可以修改的优点,利用现代科技可以同时打开成千上万个文件,可以在网上公开,可以让尽可能多的学者参与《全唐诗》的校订,不断升级换代,希望能完成全书修订。现在看,一些想法是超前的,稍作改变可以实行。我近十年作《全唐诗》新写定本,即在电脑中开了一万三千多个文件,每日不断改写订补,不过没有上网,别人也看不到。一些想法真的很幼稚。如果真在网上操作,每天会收到大量点赞与漫骂,让人应接不暇。自己的新发现,很快就会被别人窃取。如果费十年时间,终于大功告竣,还没等我回过气来,全书已经署上别人的名字出版了。好在当年仅做了一个梦,梦到什么,自己已经全部忘记。偶见旧文,稍存感慨,略记始末,立此存照。
2017年7月6日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