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朋友圈热传严锋老师的《不必读书》,说明清小说大部分其实并无多少价值,除了专业研究者,可以不必读。此言中肯。可也许正因为禁毁向来是最佳广告,不少禁书尤其是禁毁小说最能引起普罗大众的兴趣。萧相恺先生的《稗海访书录》出版时题作《珍本禁毁小说大观》,正有这方面的考虑。
李梦生先生因主持编辑 《古代小说集成》而遍览古代小说,这其中就有大量禁毁小说,不乏善本、孤本,版本价值颇高。作者秉着神农尝百草的精神,一一目验,颇多心得,对珍善本亦不私藏,以明白晓畅之文介绍给读者。此前数种禁书相关著作因其体例,对禁毁小说或收录不全,或介绍较简。而先生之 《中国禁毁小说百话》,对目验之历代禁毁小说逐部介绍,从其禁毁情况到在小说史上的意义都有精要评说,尤注重介绍源流,以此揭示其文学史、文化史价值,可谓兼具普及性与学术性。
▲《中国禁毁小说百话》(珍藏本)李梦生著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
书籍的历史有多长,禁书的历史就有多长
能入小说史的好小说几乎全被禁过,故此书不仅可以当作禁毁小说大观、导读,也可以作整个古代小说导读用。
“书籍的历史有多长,禁书的历史就有多长,只可惜明以前禁毁小说的资料,都没能保存下来。现存最早指实某部小说当禁的,是明正统七年(1442)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奏请禁止的 《剪灯新话》”(《中国禁毁小说百话》前言)。《娇红记》《剪灯新话》《水浒传》《金瓶梅》《拍案惊奇》《今古奇观》《虞初新志》《红楼梦》这些小说史上最有代表性的名作,以及流传极广、妇孺皆知的 《说岳全传》《隋唐演义》均曾在被禁之列。翻开《中国禁毁小说百话》目录,一部明清小说史如在眼前。这些小说主要是被扣了诲淫诲盗的帽子,而当时诲淫诲盗的标准在今天看来未免可笑,并不是充斥淫秽露骨性描写才算“诲淫”,婚恋观不够正统也算淫书。如《娇红记》在小说史上有重要意义,对后世影响广泛,也并无露骨的色情描写,只因宣扬自由恋爱,便被归入 “导邪夺贞”的淫书一列。
在禁毁派看来,古代淫秽小说有类似现在成人片的功能——挑逗、刺激淫欲,《绣榻野史》《肉蒲团》等著名淫书里都提到男性用艳情小说对女性进行性教育和性唤起。宝黛同观西厢,今天的读者看来浪漫纯美,如果联系到其他禁毁淫书里的同类情节,恐怕就要大大变味儿了,毕竟宝二爷和丫头袭人共赴云雨也 “未为越礼”,和小姐黛玉看禁书、生情愫才令人担心会酿成耸人听闻的“丑祸”。同治丁日昌禁《水浒传》的理由是 “童年天真未漓,偶得《水浒》《西厢》等书,遂致纵情放胆,因而丧身亡家者多矣”。宝黛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到心证意证、互相试探、表白赠帕,近于私订终身,《西厢记》《牡丹亭》在逗引情丝上起了不小作用,就像《牡丹亭》里《关雎》对少女杜丽娘的逗引——但孰因孰果?禁毁派认淫书诲淫为因,少年春情萌动为果,恐怕未必。
禁书主要有三类:有违碍语(政治错误)、诲淫诲盗 (道德错误)、荒诞不经(脑洞太大)。但古代禁书比现代更无厘头,有的书就是无缘无故就被禁掉了,现代研究者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类当时禁得严,时过境迁,便都解禁了。唯有道德错误的淫秽类,当时虽禁而不绝,如今不少仍在禁毁之列,即使网上难以禁绝,还是难以正式出版。可见政治易变,某些道德观念还是比较持久的,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都怕教坏小孩子。
在多媒体时代之前,书籍就是正人心、敦教化、淳风俗的主要载体,戏曲小说尤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只因婚恋观不入正统士人和官方法眼才被禁的才子佳人传奇,大众喜欢,书坊哪还顾什么禁令,刊刻不绝,禁而不止,是明清小说史上的一大特色。《红楼梦》里,《西厢记》《牡丹亭》被认为是坏书,宝黛偷看,黛玉不慎用了其中的典故,要红脸,要被宝姐姐教导,但演成戏就不妨,老祖母带着孙女、媳妇、小丫头一起看。这就像著名戏剧爱好者慈禧老佛爷一边儿听戏,一边大力支持禁了这些戏的剧本来源一样,就是这么荒诞。
禁而不绝,禁毁反成最佳广告
幸好是禁而不绝,禁毁反成最佳广告。就拿目前所知最早被指名禁毁的《剪灯新话》来说,在中国被禁了,传到邻国,却是影响巨大,其仿作如越南的 《传奇漫录》、朝鲜的《金鳌新话》都是本国文学史上的名作。《好逑传》亦是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典型。也有不少禁书因藏于海外,得以保存。明清多次禁毁“淫词小说”,幸而其中不少早已流传海外,藏于英、法、俄、日等国的图书馆,其中不乏原刻本、抄本,有的国内已然被禁绝,唯存海外孤本,如日藏《禅真后史》《浪史》、英藏 《欢喜冤家》、俄藏《红楼梦》等,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型世言》的发现,直接改写小说史,“三言二拍”变成了“三言二拍一型”。
明清时期,禁欲主义、专制主义长期占据主流,禁书又只看细节不管整体,有一语违碍便全书禁毁,故禁“诲淫”及于《娇红记》、禁“诲盗”及于《水浒传》,如此盲目扩大化,禁毁便失了本旨,让禁毁成了最佳广告。读者好奇,书坊逐利,禁书反成奇货可居,私刻不绝。坏书也跟着沾光,因被禁而得以流传,实在是吊诡得令人哑然失笑。
同属禁毁小说,《金瓶梅》是好书,《灯草和尚》可不是,《中国禁毁小说百话》对禁毁小说中的好书坏书兼收并蓄,以使读者得观全貌,盖可纠“禁书即为好书”之偏见。
而对专业研究者来说,了解禁毁小说有助于探究小说史全貌,即如禁毁小说中的极端淫秽之作也并非全无价值。《如意君传》虽以三分之二篇幅写性事,是著名淫书,但若因此弃之不顾,则在研究《金瓶梅》等杰作时难免会发生误判。比如关于《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历来争议最多,洁本派认为价值不大,全本派则上天入地阐发其意义。但若对《金瓶梅》之前的淫书有所了解,则会发现《金瓶梅》中的不少性事描写是模仿甚至抄袭 《如意君传》等淫书的,是否果然有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的深刻意义,实可商榷。
▲张竹坡评本《金瓶梅》插图
开掘明清禁毁小说在小说史和文化史上的意义
关于明清禁毁小说的论著不少,较具代表性的,书目提要类有李时人的 《中国禁毁小说大全》,史料类有王利器的 《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张天星《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介绍类的如安平秋、章培恒主编的《中国禁书大观》,收禁毁小说40余种,萧相恺的《珍本禁毁小说大观》收小说颇多,真正的禁毁小说却也只40余种。
李梦生的 《中国禁毁小说百话》收罗颇全,不仅将历次禁书目中所列小说尽力收录,也将虽未被列入禁书目,而“在当禁之列”网罗其中。古代历次禁书多未详列书目,故清代丁日昌禁毁书目是《中国禁毁小说百话》的重要收录依据。但此次禁书虽开列书单,分门别类,但也并未指明禁毁原因。对此,作者也尽量考察,予以阐发,并挖掘禁毁所造成的影响。如最早指名被禁的 《剪灯新话》,被禁的原因是国子祭酒李时勉说“近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不惟市井轻浮之徒,争相诵习,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于是之后小说尽力强调自己的写作目的是宣传礼教,自封劝善戒淫之书。但当局也不傻,别说是明显挂羊头卖狗肉的,就是《剪灯余话》这种“劝惩”之作,只因有借古讽今处,便因“谬”“无稽之言”被禁,作者李昌祺也因此失去了入乡贤祠的资格。
除了前述有违碍语、诲淫、诲盗等主要类型,还有因人废言的,因作者有反官府之嫌,作品便也都遭禁。这类禁书还要祭出知人论世的法门,从作者生平入手才能推测出遭禁原因。为避繁琐,对世人熟知的《水浒传》《金瓶梅》等书则不讲情节,只讲禁毁情况。
▲明容与堂本《水浒传》插图
除了全,《中国禁毁小说百话》更贵在“百话”二字,此书并非经眼录,也不是史料汇编,而是有作者的真知灼见在内的。作者因编《古代小说集成》,目验大量第一手资料,故而讲起每种书都不是就书论书,而是在介绍清楚版本源流和内容大旨的基础上旁征博引,横向、纵向对比材料信手拈来,尽力开掘其在小说史和文化史上的意义。
当然,书中的某些评析还有待商榷。如关于淫书中津津乐道的女性对男性性能力的迷恋,显然是为了满足部分男性读者自恋心理的胡诌,盖为被禁原因之一。《百话》中直接引用 《痴婆子传》《蜃楼志》中的故事作例证,认为可用以分析女性心理。此类分析可说是此书白璧之瑕,正如江晓原先生在 《淫秽类禁毁小说有否性学价值》中提醒的,小说毕竟只是小说,直接作为真实材料来作历史、社会、心理学的研究,用以剖析女性心理,也许会谬以千里。
《百话》1994年初版,2004年再版,现在又新出珍藏版,“配以明清时期的大量刻本、抄本中的插图,并和时尚图文版式作完善的结合,允称兼备阅读和收藏价值的图书精品”。
阅读品味也是一种审美力,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单一因素决定的。降低淫秽低俗作品的曝光率固然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但肯定不能根本消除大家的兴趣,禁毁更不能。丁氏禁书后,英租界发社论说“然阅读此类书籍为一般人之倾向,欲彻底变换此种心理,必须有一种较中国现在有更高水准之教育”。好书看多了,如果不是出于学术研究需要,你会看不进去坏书的。到那时,便无需当局和专家担心禁书书目会为读者提供按图索骥之便了。
作者:石晓玲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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