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华教授的新书《燕国八百年》,属于先秦时期的国别史,虽为学术专著,却是可以黄金台上诗酒剑,一口气读完的。
此书分为上下两编,历时性与共时性纵横勾连,分别介绍燕地的自然地理、考古学文化,包括燕国历史、经济政治制度、古族与古国、思想文化、社会生活及史载人物。体例完备,叙述详尽,可谓一书在手,登高回望,将“燕、燕国与燕地”的历史文化波澜尽收眼底。
此书的学术路径,可谓起点高正,脉络清晰:“本书立意于(同时又是立足于)王国维当年率先倡导并且身体力行的‘二重证据法’,即既充分采用传世文献,也合理运用考古资料和出土文献。同时,适当援引民族学、人类学的相关材料,合理参照国外的相关理论和方法。”
著者“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除细读了基本原始文献与相关研究著作外,还尽阅了相关论文八百余篇,以求抵达那种“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的治学境界。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陈寅恪的学术观,《燕国八百年》的特色之一,即秉持这一学术观。
“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可谓是对静安先生学术理念的最佳诠释。“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此广博宏大亦为中国学人于世界现代学术格局中的感性、悟性与理性兼具的光芒所在。
何谓燕国之“燕”?探讨此问题时,著者之论发端于陈梦家的推测,肯定了其论在一定程度上站得住脚后,又补充了“三证”,让人读起来甚为首肯。
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陈平先生所著《燕史纪事编年会按》一书,已为经典,被学界赞为“富于启发性的新观点”。而在《燕国八百年》里,则屡屡以此著为学术之鹄的,或是将已有成果引而申之,或是指出其不足之处,而另立新论。学术贵在存疑、诘难、释疑,创新往往于柳暗花明处。
《燕国八百年》的另一个特色,便是文史哲贯通。
“燕国地处华北平原,西依太行山,北靠燕山,东临渤海,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黄河、海河、辽河、滦河等交织其间。”书中在展开论述燕国历史之前,先行描述了燕地的地形、气候、岩石、泥土、动物与植物及矿产资源。何以如此?因为著者奉信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观:“助成民族精神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欲论历史时间,先述地理空间,从而让燕的开国、发展、强盛与衰落,犹如江河纵横,大势恣肆,细节分明,溯流索源,有案可稽。
《燕国八百年》的再一个特色,就是学术视野开阔,中西方理论融会。
“民族学上的‘自称’和‘他称”一说,在解释该问题时,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理论。”著者正是依据这一理论方法指出:“在出土的周代金文里,燕国之‘燕’均自名作‘匽’或‘郾’(自称),而后世文献(他国文献)则通作‘燕’(他称)……由此可见,‘燕国’本来应当自称‘匽国’或‘郾国’,大概到了秦汉之际才改称‘燕国’(他称)。”
《诗经·商颂》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在论及古族古国时,箕子建国于朝鲜半岛一节尤其涨知识。除大国齐和赵以外,燕国与箕国、山戎、孤竹、令支等,亦为地缘政治的人与境的历史文化情境与语境。
在探讨燕国思想文化与社会生活时,著者在借用了西方人类学的“大传统”(精英文化)与“小传统”(通俗文化)的同时,又运用了中国学者苏秉琦的“区域文化”理论,得出结论:“在燕地,既有姬姓周人的文化,也有子姓殷人的文化,还有其他各‘古族’与‘古国’的文化。当然,在这三系文化之中,商文化与周文化是其大宗,这已为考古报告和分析研究所证实。”
燕地民风人性“性缓尚儒,仗义任侠”;“燕之水,萃下而弱,沉滞而杂,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其俗愚悍少虑,轻薄无威,亦有所长,敢于急人,燕丹遗风也”。种族、环境、时代,集体无意识心理遗传,族群的认同,山海之间的血濡淬火成就了燕人。
《燕国八百年》,著者虽自谦为“小书”,却大有气象,开阖有度,材料翔实,考据得当,旁征博引,论证充分,时出新论。这正是著者理论蕴涵深厚而前沿,读书广博亦精专,思维活跃、逻辑性强、表述流畅的缘故。质言之,此书删繁就简,推陈出新,三秋树与二月花,移步换景,于学术的山阴道上风景迤逦。
“苏秦入齐”“乐毅伐齐”“田齐反攻”“荆轲刺秦”“燕昭王”“黄金台”……《燕国八百年》里事件与人物的论述,其中的苦难与辉煌,白日贯虹易水寒,快意恩仇诗酒剑,居然如同小说情节一般惊心动魄,却又结论严谨。这得益于著者不仅醉心学术,亦擅于文学,业余喜写人物传记。
初唐诗人骆宾王有《咏荆轲》诗:“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燕国八百年》,高山巍立,河海冲积,兴勃亡忽,沧桑之间,道不尽的慷慨,何其壮哉!何其悲哉!
作者:谢天开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蒋楚婷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