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前些年,一些研究者对鲁迅日记上关于“濯足”的记载众说纷纭。本来,“濯”就是洗涤,足就是脚。濯足当然就是洗脚,这很简单。或许正因为如此,过去所有鲁迅亲友或研究者都没有提到过这个茬。但是,现在有人对它发生了兴趣,认为这不是洗脚那么简单,这可能是某种其他不便明示的活动的暗喻,例如性活动。
本来,洗脚有什么好研究的?可是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发现”,事情就变得“暧昧”起来。有这方面兴趣的人就来仔细研究了。有的旁征博引,有的拆字分析,但总不得要领。最后分成两派,一派否定,一派继续猜测。
本来我对这种在我看来纯属扯淡的问题实在没有兴趣讨论,而且公然来讨论这种极端隐私的事,也真是对鲁迅先生和相关先人的大不敬。但是有人既然已经谈得煞有介事,还争得面红耳赤,深恐谬说蔓延,为正视听,最好还是拿出个可靠的说法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然而要做出完全可靠、正确的判断也并非易事。最好还是先看看鲁迅日记中对于“濯足”的具体记载。粗略统计,鲁迅在他留存的24年日记中(从1912年—1936年,总共25年,其中1922年丢失),关于“濯足”的记载总共约80次,平均每年3.3次。倘是指性活动,这就已经有点不靠谱了。但是这只是“平均”,鲁迅一生有很长时间处于事实上的单身状态,或许在单身时期根本没有记载,而在婚姻存续期中或许并不少?所以光说 “平均”是不对的。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见于日记中这两种家庭生活状态下的不同记载:
1912年 无
1913年 1次(4-23 )
1914年 1次(1-22)
1915年 无
1916年 1次(5-3)
1917年 2次(10-19,12-31)
1918年 无
1919年 无
1920年 4次(2-6,5-12,9-28,12-11)
1921年 4次(1-18,2-26,4-2,9-8)
1922年 无(因日记缺失,许寿裳抄本不全,不计入)
1923年 5次(4-28,5-16,6-3,8-26,9-13)
1924年 5次(3-10,4-29,5-31,10-9,12-25)
1925年 3次(3-21,6-8,12-11)
1926年 5次(1-15,2-27,6-14、28,7-7)
1927年 4次(3-5、28,11-10,12-16)
1928年 8次(2-29,3-26,4-18,6-5、13,8-21,9-5,11-22)
1929年 8次(2-1,3-1,4-10,5-17,6-16,7-4,9-18,12-31)
1930年 4次(2-9,9-26,11-12,12-21)
1931年 1次(12-30)
1932年 2次(5-21,9-24)
1933年 4次(2-11,5-1,6-22,9-17)
1934年 5次(1-1、29,3-3、24,12-6)
1935年 8次(1-9,2-21,3-14,4-9,5-25,6-7,9-28,10-29)
1936年 5次(1-11,7-30,8-18,9-21,10-12)
根据上述的情况,鲁迅1912至1919年是单身在北京,其中有三次探亲。此外还有1926年8月至1927年10月在厦门、广州期间、1929年5月和1932年11月两次回北平探亲期间也是单身(例如1929年5月17日,他当时在北平)。在他单身期间,共有8次濯足的记载,这是无法解释的。此外,还有许广平怀孕期间,尤其是临产期间的1929年9月18日(九天后许广平就生产了),也是无法解释的。除非他公然在外寻花问柳。
再看具体时间。鲁迅通常记载“濯足”多为“夜濯足”,多半是工作完后,也即半夜时分或下半夜。但也有上午的。如1925年6月8日。
再看季节和气候,这80次记载按月分布是这样的:
1月 7次
2月 8次
3月 9次
4月 7次
5月 8次
6月 9次
7月 3次
8月 3次
9月 10次
10月 4次
11月 3次
12月 9次
其中,两个低点出现在7—8月和10—11月。以冬、春为主,夏秋较少。但9月却是全年最多的。因此,总体上基本没有明显的规律。用“春发夏长、秋收冬藏”来解释,也是不通的。还有,许广平是9月27日生产的,以该日为准,则受孕应在元旦前后(+-15天内),而这段时间却并无此记载。事实上从1928年11月22日到1929年2月1日(也即元旦前39天,元旦后32天)都没有记载。可见现有“濯足”记载与许广平受孕完全没有关系。
综上所述,可以排除鲁迅濯足与性生活的关联。理由是:
一、在1912—1919年单身期间也有记载;
二、在许广平孕期单身北上探亲,与许广平分别期间也有记载;
三、在许广平临产期也有记载,而在受孕期反而没有记载;
四、在上午也有记载;
排除了与性生活的关系,那么可能是指什么呢?——其实还能指什么呢?依我看,就是洗脚而已!
但对此感兴趣者所关注的,是“濯足”这种写法的特殊意味,尤其是:洗脚这样的事竟也值得写出来吗?日常生活中比洗脚大的事多了去了,为什么都没有记而偏偏把洗脚这样真正的琐事也写出来呢?这也难怪有人感到奇怪而要刨根问底了。
这里确实有一些似觉吊诡的地方。
首先是,如果是洗脚,那么为什么一年中仅有那么几次?1918—1919两年间竟然没有洗过一次脚?即使最频繁时,每月也不到一次,又该如何解释呢?其实,答案要说简单也简单:鲁迅洗脚可能确实不太多,再加鲁迅日记本来就不是事无巨细的流水帐簿,遗漏在所难免。另外鲁迅之所以写作“濯足”,或许确非一般所说的洗脚,或者其中有些医学上的讲究或特指。按《辞海》的解释,濯字连用有“光秃”、“光泽”、“清朗”的意思,如此则“濯”应该是一种比较彻底的洗涤。即使排除像现在常见的中药浸泡洗脚方式,或许是一种包括洗、剪、扦以至脚部按摩等过程在内的泡脚、洗脚方式。比如,1936年夏天的两次,都是“拭胸背,濯腰脚”,“濯”就明明白白是“擦洗”的意思(当时在重病中)。考虑到此事多在深夜,且以冬春寒冷季节为多,从医学角度说,睡前暖脚有利于睡眠,鲁迅的濯足或许与此有关,我以为。
▲本文摘自《日记的鲁迅》,王锡荣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作者:王锡荣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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