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冯内古特大约是地球上最不严肃的作家之一了。这种不严肃表现在他对世界的调侃。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他郑重其事地告诫初入文坛的新鲜人,千万不要把小说当成严肃的玩意儿。似乎只要有了一支笔,谁都可以轻松写出掷地有声的佳作。而在他开出的身份清单里,赫然写着人类学家、医生、建筑师、汽车技工、木匠等诸多职业。不知道这究竟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或者仅仅是他信口胡诌的玩笑?反正在他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段子,都是黑色幽默。
既然人类学家写的小说(《猫的摇篮》)我们已经领教过了,那么来看看木匠能写出什么不一样的小说。巧的是,《2081: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里真的有这样一位木匠。《司令的办公桌》一篇中,做家具的木匠老爹在他为敌军司令特别打造的办公桌里暗设了一个秘密抽屉,里面用琴弦连接着复杂的装置。我们不妨把它当作冯内古特的自况。因为他才是无所不能的木匠,在他的每一个故事里埋下伏笔,与往事作着漫长的较量。《2081》就是他精心设计的装置。集子里的故事大多写于上世纪50年代。彼时,老兵冯内古特刚刚告别战场,等待他的却是另一场战争。姐姐的离世,将他带入又一次低潮(前一次是德累斯顿大轰炸)。为了养活六个孩子,他不得不放弃长篇小说,提起笔来创作短篇故事。这一写就是十几年,其间,他写下了98个故事,分别从不同角度阐释他身边这个荒诞不经的世界。
《2081》的编者实在不必枉费心机为冯内古特贴上名目繁多的标签,这位战争幸存者早就把他的过去、现在、未来,留在了德累斯顿的废墟上。他本该成为笑卧沙场的英雄,却偏偏被俘,不仅早早地结束了战事,更要忍受余生漫长的、“无从改变且毫无美感的生活”。于是,他索性把小说当成时空穿梭机,再次回到他的战场。问题是,这是什么样的战争?既然关于战争已经不再有“顺乎理智”的话,还不如围绕世界大战的边沿“做些清扫工作”。这恰恰是冯内古特的高明之处,与其说,他写的是战争,倒不如说是“战争的周边”,或者“战争的周边”的周边。
《2081: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
[美]库尔特·冯内古特著
唐建清等译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或许,这比直接描写战争更符合冯内古特的个人定位——时过境迁,战争成了命运女神送给他的纪念品(“二战一日游”),而不再是命悬一线的生死较量。此时,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已经不能化解记忆的沉重,最好的方式是面对荒诞,哈哈大笑。回到《2081》,战争就像模糊不清的背景,远远地站在人物身后,为他的故事画下一道道特殊的印记,以区别于从未经受战争之苦的普通人生。以《回首大决战》为例,望文生义的读者很容易发现自己上了冯内古特的当——小说中没有“大决战”,所谓“大决战”其实是有关魔鬼的学术论争。同样,谁也不知道《先大棒后黄油》里的大棒是什么。故事里,几个被困于德累斯顿的美军战俘一边在废墟上翻捡物资,一边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妈妈做的美食,仿佛空气中飘散的不是刺鼻的腐臭,而是金灿灿的黄油香味。“你的做法是取一只烤鸡,切成块,在烧锅中融化的热奶油和橄榄油中炸成金黄色……”
如此,98个短篇,就像98块拼图,合在一起构成了冯内古特的战争,哪怕他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什么才是标准的战争小说。既然战争注定是不可捉摸的影子,那么,人与欲望、与现实的缠斗未必不是一次漫长的较量——比起战场的真枪实弹,“无从改变且毫无美感的生活”显然更具有“杀人于无形”的威力。《工厂里的鹿》中,第一天上班的小职员波特被指派去报道一只鹿的行踪,不明白路径的他被困在巨大的厂区里进退两难。这种找不到出路的焦灼与德累斯顿被俘的士兵,何其相似。
这是冯内古特的战争写作,也是他的现实写作。2005年,83岁的冯内古特完成了最后一部小说《没有国家的人》。当他回首前事,应该会想起他在创作初期曾经扮演过的人生角色:需要养活一大家子的男人、通用电气公司的公关部职员、从不搁笔的短篇小说家。他应该感谢命运的赐予,就像他同样应该感谢德累斯顿。如果没有那场世界大战,没有长时间写作故事的磨炼,我们或许不会看到《五号屠场》《猫的摇篮》等一系列极具黑色幽默气质的长篇佳作。《2081》当然算不上他个人写作的里程碑,但正如他所说,这些故事就像“巨石一样,出现在我从生到死的生命小径旁”,见证了小说家冯内古特从无到有,从有到精的养成史。
作者:谷立立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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