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美术学会的名字“Royal Academy of Arts”因翻译分歧,常和皇家艺术学院(RCA)、皇家文艺学会(RSA)混淆。
古往今来,艺术史不乏恩怨情仇的逸闻。梵高与高更从挚友走向决裂,毕加索与马蒂斯彼此欣赏又暗自较劲,德加与马奈因一幅画的撕毁而变得亦敌亦友,似乎一旦遭遇狭路相逢的竞争,友谊的小船掀起波澜,才会让伟大的画家更具传奇色彩。
那天傍晚,我在伦敦尤斯顿车站等候返回曼彻斯特的火车,随手翻阅当日的《伦敦标准晚报》。一篇报道引起我的浓厚兴趣,标题上赫然写着:“1832年那场艺术对决即将重现”。原来是在预告皇家美术学会即将揭幕的画展,主角是英国家喻户晓的风景画家威廉·透纳和约翰·康斯特布尔。两者同为学会院士,亦是竞争对手。
据传,1832年皇家美术学会“夏季展”筹备期间,他们的画作并列展出。康斯特布尔的《滑铁卢桥通航庆典》恢弘华丽,透纳的海景作品《赫勒富茨劳斯》则略显暗沉。透纳认为被抢风头,于是报复性地拿出红笔,在自己的画作上大胆一挥,便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展览开幕在即,正当大家以为这幅杰作就此被毁之际,透纳突然再次现身,将那抹红色颜料涂成一只漂在海上的浮标。岂料,这竟成点睛之笔,使画面顿时生动起来。面对红点,康斯特布尔留下这样一句感叹:“他来过这里,还开了一枪……”。
▲威廉·透纳《赫勒富茨劳斯》(Helvoetsluys),现藏于日本东京富士美术馆。
两百年后,“这一枪”再次鸣响:皇家美术学会从画作收藏方日本东京富士美术馆和英国国家画廊分别借展,将其一同展出。两位风景画巨擘的交锋,究竟是怎样一番激烈的场面?我决定择日去围观这场“对决”。
皇家美术学会由英王乔治三世于1768年创办,去年刚迎来二百五十周年,其附属学校则是英国最古老的艺术学府。作为一个艺术研究机构,它一方面承担着以教育和鉴赏评论提升画家职业地位的使命,另一方面则通过举办展览等方式推动美术事业发展,一年一度面向公众的“夏季展”即由此而来。
伦敦皮卡迪利广场向西不远,经过著名的海查德书店,便可看见一栋宏伟的帕拉第奥式建筑,那就是皇家美术学会的所在地——伯林顿府。其实,皇家美术学会只占据这栋环形庭院的北端主楼,东西两翼和南楼还分布着伦敦地质学会、皇家天文学会等五个团体。因而,当我穿过巍峨的拱门,步入充满学术气息的中庭时,心情有如朝圣般庄重。
▲约翰·康斯特布尔《滑铁卢桥通航庆典》(The Opening of Waterloo Bridge),现藏于英国国家画廊。
通往二层主画廊的途中,需要经过一道下沉式连廊。墙边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西方经典雕塑的复制铜像,以及众多人体解剖学模型,两侧展柜中还陈列着当年素描写生课的道具。这是皇家美术学会历史纪念展“画家成才之路”的一部分,粗粝的墙砖颇具年代感,仿佛穿越时空隧道,重回两百多年前的美术教学现场。我拾级而上进入主画廊,竟与《最后的晚餐》不期而遇。那是现存于世最重要的全尺寸临摹本之一,由达·芬奇的学徒于十六世纪所绘。穿过高耸的赭红色隔墙,我方才见到真正的戏剧性场面。
透纳与康斯特布尔的作品就悬挂在画廊尽头的方形展厅中。也许是为了调和“对决”的火药味,背景墙被刷成沉静的黛蓝色。我一眼就看到那抹极具张力的红点,映衬在深邃的波涛间,背后的荷兰船在风中飘摇。日光朦胧,倾泻而下,笼罩着氤氲水汽,一切云彩都融化于天光水色的交汇瞬间。不禁让人想起桑塔耶纳笔下的英伦雾霭,“谙熟之物得以易貌,偶然之物得以调和,……美可至幻。”
与透纳潇洒灵动的笔调相比,康斯特布尔更钟情于细节描摹。只见云雾层叠,滑铁卢桥隐没其见,远处的圣保罗教堂更是灰烟吞吐,一片渺茫。大桥中间冒出的白烟,显然来自庆祝通航鸣响的礼炮,左侧尽头可见皇家美术学会的原址萨默塞特宫。画面前景则铺展在浓郁的绯红之中,凸显皇家仪典的堂皇气派。这幅作品用色如此华丽,场面如此壮阔,难怪透纳心生不安,以至成为“开枪”的导火索。
▲两幅作品面对面陈列在皇家美术学院二层主画廊的方形展厅内。标题上写着:He has been here and fired a gun...
究竟哪一幅才是最耀眼的作品?我站在两者之间,迟疑不决。此时,展厅侧墙屏幕上正播放着电影《透纳先生》中还原这段插曲的片段,旁边还陈列着记载这桩轶事的原始传记,似乎都在烘托这场“对决”的逼真感。忽然间,我觉察出一丝异样:两幅杰作并非如当年那样并置在一起,迫使观众做出抉择;而是面面相对,各美其美,透过画布前的镜面,甚至还能瞥见对方的倒影。
不知策展者是否有意而为,但我似乎有些顿悟。其实,我身处的主画廊也是皇家美术学会历史纪念展的组成部分,旨在致敬“伟大的传统”。学会创始人雷诺兹坚信,艺术史上的经典杰作才是画家创作的灵感源泉。因而,我先前与达·芬奇的邂逅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正是透纳与康斯特布尔的出现,向这一观念发起挑战。
他们寄情于山川乡野,在天光云影间漫步,从大自然中寻觅灵感,描绘出震撼人心的风景,不仅开创英国美术史崭新的路径,还对后来的巴比松画派,乃至印象派产生深远影响。我想,他们的意义早已超越单纯的优劣判断。两者的再度“对决”更似一种象征,提醒埋首于钢筋丛林的我们,不忘领受美好自然的启迪。
当我走出皇家美术学会时,午后的阳光已酣畅地洒在中庭广场。皮卡迪利大街上,人潮涌动。我不禁向往起苏格兰高地的世外秘境,也不免怀念起英格兰湖区的潋滟波光。
作者:顾忆青(上海外国语大学助理研究员、英国曼彻斯特大学访问学者)
图片:顾忆青
编辑:吴雨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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