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波

从那霸的国际大街向南折入市场中央街，就来到了颇为出名的“第一牧志公设市场”，规模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盛大，整个气氛明显有些异样。市场内出售的基本上都是食品，除了少量鱼鲜外，最夺人眼球的就是大块的猪肉和硕大的猪头，还有洗净煮熟的大肠，这在日本本土是难以想象的风景。

日本自8世纪中叶起，因历代天皇信佛戒杀生，就一直忌食哺乳类的动物，也从来没有像样的饲养业。中上层社会都禁食猪羊牛甚至鸡鸭，山村野老偶然捕获到野猪山鹿，也会偷偷食用，但却见不到家猪的身影，直到近代西洋文明的传入，才有肉牛的饲养，继而家猪也在日本本土登陆。即便如此，今天的　日本人依然不食猪头和大部分的猪内脏。但琉球诸岛在10世纪左右出现农耕文明之后，就开始有了家畜的饲养，猪肉是当地人最重要的肉类，用当地所产的蒸馏酒“泡盛”加酱油炖煮的红烧肉，是整个冲绳最出名的佳肴，其形态和滋味与中国的红烧肉极为相似。

市场内还摆放着一种名曰“豆腐糕”的食品，一位年近五十有些胖胖的女摊主热情地叫住我们，让我们尝尝滋味，一品，才觉得这味道跟中国的腐乳差不多，只是它用陈酿的泡盛酒浸制，有些酒香。我告诉她，我们来自中国，这市场的氛围跟中国很像，豆腐糕的味道也类似中国的腐乳。这女摊主听了以后，脸上绽放出了更灿烂的笑容，她说，对呀，琉球本来就跟中国是一体的，后来萨摩藩来侵略(她明明白白用了“侵略”这个词)，才归了　日本，说着，赶紧用手捂住嘴轻声说，这些话可不能让日本人听到了。仿佛她自　己不在日本人之列，可她向我们说的，却是纯粹的日语。我们听了会心一笑，大家开开心心合了个影。

第二天一早去看首里城。首里城是当年琉球国的王城，始建于1470年。14世纪时，在现在的冲绳本岛上形成了　中山、山南、山北三个国家，1372年，岛上最强势的中山王察度，知晓西边大陆有一个庞大的中华帝国，首次向成立不久的明王朝派遣使臣朝贡，洪武帝朱元璋就派了册封使杨载册封察度为琉球国王，这是琉球与中国正式交往的开始;1392年，受朱元璋之命，福建一带有三十六姓　(蔡、陈、郑、林等)较有知识和技能的中国人移居到琉球的久米村;1429年，尚巴志统一三山，琉球国宣告成立，此后一直至清王朝同治帝的1866年止，中国共派24次册封使来琉球，至于琉球来朝贡的次数就更多了，以致朝贡成了一种贸易。

首里城的正式入口是守礼门，称不上很宏伟，仿照中国的三间牌楼样式建造，朱瓦红漆，显得喜庆祥和，就像我在厦门南普陀寺前看到的牌楼一样，正中门匾上有四个汉字“守礼之邦”。首里城的王宫部分需要购票入内，我们去的那天，正殿的两端好像还在修葺，但依然可看清正殿的全景，就琉球这一弹丸之地而言，宫殿建筑还算雄伟，正殿呈中国重檐歇山顶样式，正门却是诞生于日本镰仓时代的“唐破风”形态;上层屋顶的两端和正门上端的图绘以及两边的门柱上，都雕刻和绘制了金色的游龙形象，不过这边的龙爪只有四个，比中国朝廷的龙爪少一个，以示琉球乃中国的属国;正殿不是面南而是朝西，以表示琉球王室朝向西边的中国大陆。正殿内国王的御座上方有一块红底金字的大匾，上书“中山世土”四个大字，我注意到了左侧有几个小字“康熙二十一年秋八月”。自受到中国的册封起，琉球一直使用明清两朝的年号和汉字，直至被强行并入日本的版图。

从地理上来说，琉球群岛处于东亚大陆南部和东南亚至日本列岛的连接点上，受季风和黑潮海流的影响，历史上琉球与　日本应该也有交往。1609年，江户幕府刚刚建立不久，位于九州最南部的萨摩藩　(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鹿儿岛县)　的藩主岛津氏率领三千兵员进攻琉球，迫使当时的尚宁王降服求和，这就是卖豆腐糕的女摊主所说的“萨摩侵略”。在以后两百多年的江户时期，在萨摩藩的要求下，琉球曾派遣了18次“谢恩使”和“庆贺使”前往江户，以表示对日本的臣服。明治时期的1879年，日本经过多年的软硬兼施，最后用武力强行将琉球正式归入日本的版图，并改琉球为冲绳县。

我曾与原住民出身的琉球大学的教授和冲绳南风原町文化馆的馆长有过私下的交谈，从中得知，冲绳人对日本的感觉其实很复杂。经过一百多年的统治，整个冲绳基本上已经日本化了，冲绳的土著语言基本消亡，冲绳不可能再回到琉球，如今日本政府对冲绳也比较尊重其原有的文化，除了美军基地带来的骚扰外，冲绳居民对日本本土也并无太大的不满。那霸的国际大街上，除了以招徕游客为主的冲绳料理外，还可见到　日本风格的意大利餐馆和牛排馆，日本历史最悠久的三越百货公司也早已在那里开出了豪华的门店，当地的媒体也罢民众也罢，所使用的语言文字，除了日语还是日语，与市场上的猪头、首里城内的汉文汉字游龙图像一起交织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景。这就是现在的冲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