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
我十四五岁那年,我们村子里有一件激动人心的事件,那就是搞催眠术的人来到了。门票照例是两角五,儿童和黑人半价。
连续三晚上,我都坐在舞台上候选人那一排位子上,眼睛盯着手掌心里的魔术盘,设法让自己睡着,可是失败了。并且,我还得坐在那里,对我们的雇工希克斯满怀妒忌。催眠师西蒙斯叫唤说:“看那条蛇!看那条蛇!”希克斯便奔啊、跳啊的;西蒙斯提示说,他正在观赏壮丽的落日,希克斯便说:“天啊,多么美丽啊!”眼看人家把希克斯捧成英雄,并且以能认识他为荣,我心里难受死了,我快气死了。
在第四晚上,我便装着打瞌睡,马上,西蒙斯就走过来,在我身上各处按擦,每次按擦以后,就在空中把手指捻得啪的一响。他用盘子“拉住”我,我就慢慢站起来,弯下身子,盯着盘子到处转,就像我看见别人干过的那样。然后让我表演别的本领:按照他的提示,我见到蛇就躲开,看见火就用水桶浇,看见轮船比赛就非常兴奋,见到想象中的姑娘就调情,吻她们……我开头小心谨慎,生怕西蒙斯发现我是假装出来的,把我从舞台上赶下来,那多丢人。不过,当我体会到没有什么危险,我便使出全身解数,结束了希克斯作为被催眠者本领高强的地位,由我取而代之。
这做起来相当容易。希克斯生性老实,我可没有这个负担;希克斯一点也不善于领会在心理上所作的无声的提示,而我会从观众那种全神贯注的脸上,推想到在背后正有些什么事,需要作出什么反应。
桌子上有一把生锈的没有装子弹的旧式左轮手枪,作为表演中需用的“道具”之一。两三周以前,我和学校的霸王吵了一架,没有捞到便宜。如今,那霸王正坐在过道中间。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手轻脚地爬到桌子那边,装做怒容满面,杀气腾腾,突然一把抓住了手枪,挥舞起来,大声叫出了霸王的名字,然后从舞台上一跃而下,向他冲去,动作敏捷得连吓呆了的观众想要出来劝阻也都来不及。接着是一片叫好声,西蒙斯对观众说得非常动人:“多么了不起,我们把这个小孩培养成了一个被催眠者,我要告诉大家:我没有说一个字来引导他,他却执行了我用意念命令他干的事,连细微末节都做到了。只要我运用我的意志,我可以立即终止他的行为。”这样,我就作为一位英雄,回到了舞台上,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
希克斯在另一个细微末节方面也是薄弱的,当西蒙斯一边在他头顶上按擦一边说道,“他现在全身没有感觉了……女士们,先生们,请过来试一试。”女士们先生们往往乐于遵命,用针刺希克斯,希克斯总要畏缩。不过我却不畏缩,我只是暗暗叫苦:一个逞能的小孩,为了维护他的“名誉”,竟肯受这么大的罪!他们惊叹魔术师光凭意志的力量,竟能把我的手臂变成铁一般的全无痛感,真了不起。
有一打左右聪明的老家伙,对此始终摇头,他们还以自己的不信为荣,并且喜欢说出来,吹一通,从而显得他们比愚蠢的、容易上当受骗的人要强。特别是年老的皮克博士,他是那群誓不两立者的头目,出身名门世家,一头白发,穿着早年宫廷式的富丽堂皇的装束。他的影响很大,他对事情的见解比社会上任何人的见解都有价值得多。当我最终征服他的时候,我知道我已所向无敌。如今在50多年之后,我凭了几滴老泪承认,我曾毫不羞愧地觉得高兴。
以前我们和格兰特博士一家住在一座比较大的白房子里。一次大人们在客厅里坐着聊天,没有注意到我,因为我只是个小孩。其中两个人,皮克博士以及格兰特太太的妈妈,是里士满剧场36年前失火烧毁时的在场观众。他们谈到了这场难以忘却的悲剧中一些可怕的细节,通过他们的眼睛,我也对这一切看得很鲜明、生动:我看到了浓烟滚滚直上云霄;我看到了火焰往上冒;我听到了绝望的尖声惨叫;我透过烟幕瞥见了窗口一张张脸孔;我看到他们跳向死亡,有的跳向比死亡还糟的残废的惨境。后来他们谈到了皮克家殖民时代的大厦,一根根庄严的柱子,宽敞的场地,大门边的墙上有一个圆洞,像茶盘那么大,是在独立战争中一发英国炮弹留下的痕迹。
我成为催眠术表演中的风头人物与唯一的被催眠者几天后,那个威风凛凛的皮克博士进来了。他这一进来,就叫我回想起了以前的那次谈话。他给我提供了材料,成了我的同党,成了我欺诈行径的同谋犯。我开始看见一个幻景了。越来越活跃,越来越有劲——这是里士满的一场大火。
皮克博士开头还是冷静的,他那高雅的脸上,透出了一丝有教养的冷嘲。不过,一到他认出了是这场火,他眼睛开始发亮。我马上大开闸门,和盘托出,给观众饱餐了一顿火与恐怖的描绘……皮克博士已经立起身来,呼吸急促,他嗓子很高地说:“我的怀疑一扫而空了。串通制造不了这样的奇迹。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细微末节,可是他描写得就像亲眼目睹的一般……而且真实得无懈可击。天知道,只有我清楚!”我把殖民大厦的事保留到最后一个晚上表演,让炮弹洞的细节进一步巩固皮克博士的转变。
事情真怪,催眠术师订的演出合同结束的时候,全村只有一个人不相信催眠术,而这个人就是我。叫人家受骗上当多么容易,而要纠正过来却多么艰难!在我干了这些坏事的35年以后,我去看望10年不见的老母亲。我出于自以为相当高尚、甚至英雄般的冲动,低头承认我那古老的错误,我下这个决心,可费了很大的气力。我深怕见到她脸上浮起的悲哀,眼睛里透露出的羞愧。
使我吃惊的是,并没有发生什么感伤性的场面,她根本无动于衷。我原本以为,我把这个无价之宝的真实情况抛出来,会取得一笔收益的。我一再声明,并且越说越激昂,说在那些早已逝去的夜晚我所干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扯谎,都是骗人的。我举起手来发誓……可是她举了里士满大火和殖民大厦为例,说我没有那种能耐能捏造出来。我说,她说得对……这些不是我捏造的,我是从皮克博士那里听来的。甚至这样狠狠的一炮也不能打动地,她说,皮克博士的证据比我的强,而他曾经明白地说过,说我不可能听说过这类事情。天啊,天啊,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不可想象的局面啊:一个自我招供了的骗子,由于受骗的人所提供的证据,便被判是老实的,无罪开释了!
我满怀羞愧,万分懊恼而又无可奈何地认识到,我手中只剩下一张牌了,而这是不可轻视的一张牌。我打了出来,并且寸步不让——这就是用针刺肉的事。我郑重其事地说:“我可以用我的名誉担保,针刺进我肉里总是疼得无以复加啊。”
她只是说:“当时我在场,我知道得更清楚些。你一点也不畏缩。”她还是那样安详!而我都快发疯了。我说:“哦,天啊!让我做给你看,我说的是真话。我的胳膊在这里,用针戳进去……一直戳到针的尽头……我决不畏缩。”
她只是把她那长满白发的头摇了摇,简单明了,深信不疑地说:“你现在是大人了,可以假装不疼。不过那时候你只是个小孩。装不起来。”
这样,我年轻时候对她撒的谎,一直到她死,她却始终认为是不可动摇的真理。
摘编自《马克·吐温自传》 许汝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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