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年前的今天,1964年10月16日,中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4年前的今天,2014年10月16日,《文汇报》用8个版面的特别报道纪念中国原子弹爆炸50周年。
一次跨越数年的采访,一叠几十万字的日记,一篇未能发出的长篇通讯。稿件以出刊前大样的形式被保存下来,最上方记载着成稿日期:1981年12月31日。标题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记》。
作者郑重,《文汇报》老报人,今年80岁了,满头银发。他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抽出大样纸,上了年头的纸张虽然泛黄发脆,但并无折角和破损,连空白处的修改意见都历历在目——这些都是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张爱萍将军亲笔写下的修改意见。1982年年初,郑重揣着大样,亲自前往张爱萍的办公室交给他审稿,将军仔细看过稿件,提出了若干修改意见,但最终要求压下不发。
理由是“保密”。张爱萍说:“文中涉及的一些细节,看似无关紧要,但懂行者便能从中推算出我国原子弹的数据。”
稿件虽然未能见报,但将军仍然给郑重送去了2幅字,内容是以运载火箭为题的诗,诗是将军自己赋的,又亲自泼墨书写,赠予记者,以表感激。
1981年,郑重决心对“两弹一星”工程进行深入的采访报道,他通过朋友联系到国防科工委,获得允诺,并在当时的国防科工委办公室主任周吉一的牵线下,开始正式采访。
他在日记中记下采访的内容和心得。几十万字的日记中,有不少反映了他对“保密”的担忧:“我是最害怕保密之类的规定。我们将来的工作都要公开的,这样严格的保密要求,被采访的人不会和我们谈,我能采访到的东西,也不会让我们随便写。”“自采访以来,可以说所有被采访的人,只谈技术,不谈自己具体做了哪些事。没有细节,人物又如何能突出呢?”
尽管采访不易,又遭遇了“毙稿”,但郑重始终没有舍弃这一领域。从1981年到1985年,他辗转前往北京、四川,采访了上百名原子弹工程的领导、专家、技术人员和工人。“头一年,我是和同事水谓亭一块儿采访的。后来,他渐渐脱身,转去做其它工作了,但我仍然把这件事坚持做了下去。”郑重说。当邓稼先身患癌症住院时,郑重也前往病房采访,并在1986年发表了关于邓老的报告文学《他拥抱地球,也拥抱原子弹》。
他记得邓稼先曾为他推荐过《现在可以说了》,那是一本如实报告了美国制造原子弹经过的书。邓老对郑重说:“你耐心等待,等待‘现在可以说了’。”
如今,能说出来的那一天终于到了。这一叠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日记,记载了当事人对原子弹工程始末的讲述,生动还原了那段令国人骄傲的往事。限于篇幅,我们只择取了对最重要的几位人物的访谈:中国核物理专家、“两弹一星”元勋王淦昌,核武器研究所第一任所长、第二工业机械部副部长李觉,化工与核能专家、中科院院士姜圣阶和原中共河南省委书记、第二机械工业部部长刘杰。事实上,还有更多没有展现出来的篇幅,记录着在原子弹工程中贡献一生的科研人员,尽管默默无闻,却仍然不失伟大。
1981年1月23日于北京某研究所
今天安排我们访问王淦昌,激动得心跳加快。在物理学界,他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啊。
1978年9月中国物理学会在庐山举行年会,我就认识了他。他的个子不高,方方的面孔,白晰的皮肤,微微有秃顶,使得本来柔软的头发更稀疏了。他无论出现在哪里,总有一群青年人围着他,有的喊他“王老师”,有的喊他“王先生”,不断向他提出问题,他又总是慢言细语地和青年人交谈。我随着他和一些青年爬过五老峰,看过人字瀑,一路上都是在求学问道。
王淦昌是一位不会寒暄的科学家,一见面他就自豪地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我们仅仅用了两年零八个月的时间,就爆炸了我国第一颗氢弹。”
王淦昌和我们谈了他生命经历中的几个片段:
1956年,我奉命去苏联,到杜布纳联合原子核研究所做研究工作。这个研究所就在莫斯科近郊。在这个研究所,我们首先发现反西格玛负超子,首次观察到在基本粒子相互作用中产生的带奇斥夸克的反粒子。1960年底,我们回来后,就在这个所等待安排工作。
据我所知,在苏联杜布纳研究所,王淦昌担任副所长,回来后就从事原子弹的研制工作,从此隐姓埋名,似乎在科学界的视线中消失了。
王淦昌给我讲了他生命中的另一段经历,是留学德国的事。
他说:我在德国留学时,正是近代物理大发现的时候,学术空气特别活跃,玻特和他的学生贝克,用放射性钋所放出的α粒子轰击铍核,发现了很强的贯穿辐射,他们把这种辐射称之为γ辐射。我就向导师梅特涅提出,玻特是用计数器做的探测器,如果把实验改变一下,用云雾室来做实验,或许能弄清楚这种射线的性质。但老师要我做一个栽树的人,不要做摘果子的人,要栽一棵自己的树。我当时也感到老师说得对,要想当一名有成就的科学家,不能重复别人的实验。但在1932年,另一位科学家查德威克用云雾室、高压电离室和计数器独立进行了这项试验,证实这种贯穿辐射是中性粒子流,这种粒子流就是中子。1935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奖授给了中子发现者查德威克。
我说:这个诺贝尔物理奖应该发给你的。
王淦昌摇摇头,说:不能这样说,我虽然想到了云雾室实验,如果真的做了这项实验,能不能敏锐地发现中子,这就很难了。
我们被这些故事吸引着,还没有请他谈原子弹的研究工作。他的话题一转,说:你们是从上海来,上海应该有反应堆,我们已经给他们设计了,上面不给钱,反应堆就没有搞起来。交通大学有反应堆专业,但学生没有地方实习,怎能提高教学质量呢。我们原子弹虽然爆炸了,但研究的工作越来越落后,差距不是一点点,而是很大……好了,好了,谈下去人家又说我发牢骚了。不谈了,不谈了。
1981年1月28日于北京木樨地王淦昌家
和水渭亭乘车南归,回家过年了。这次在北京游荡了数月,笔记倒是记了几本,采访了几十人,不谓没有收获,但文章一个字也没有写,如何向报社交待。思绪万千。
收拾好行装,还有空余时间,我们又去王淦昌家中。
到了王淦昌家里,就像普通干部家庭一样,朴素无陈设,王淦昌把我们让进客厅,就喊着:“妈妈,客人来了,倒茶”。不一会一位小脚老太太端了两杯茶进来,她身材不高,微胖,白净的面孔,很慈祥,开始我以为是王淦昌家的老保姆。他介绍说:“这是我的老太婆,叫吴月琴,是外婆给我娶的。”
谈到参加原子弹研究,王淦昌说:1961年4月,我从苏联回来不久,刘杰部长就约见,要我参加原子弹研制工作,并说这是周总理的意思。我当即表示愿意以身许国。刘杰还说,总理说了,王淦昌这个名字太响,要给你改一个名字,从此要隐姓埋名,可以吗?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刘杰似乎早有准备,说:那就叫“王京”吧。
他继续说:从这时开始,我就算进入原子弹研制领域了。当时的实验就在长城脚下工程兵的一个靶场,许多爆炸都是在这个靶场进行的。当时我们称这个地方为17号工地。我很留恋这个地方,在离开爆炸现场的那天,我从头上拔了根白发,悄悄放在长城的石缝里,算是纪念碑吧,以作永久地留存。这一年我已经57岁了,又是搞科学的,你们看我还有些浪漫狄克吧。
时间仓促,不允许继续谈下去,只好在兴头上打住,相约以后再谈。
1981年9月23日于北京二机部办公大楼
去二机部办公大楼,访副部长李觉。
走进李觉的办公室,只见他留着长髯,穿一双草鞋式布制凉鞋,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说话响亮,山东口音更能显示出他那股军人豪情。
一开始他就说:听说你们爱听故事,我可没有什么故事,会使你们失望的。接着他又说:我们许多保密性的东西都给你们看了,可要保密啊。我们说:我们可不知道哪些是秘密,什么都看不懂。他说:好,好,不知道不怪,将来你们的文章泄密了,我们也不会怪你们。你们大胆地写好啦。看来,他对我们的写作还是抱有希望的。
我说:就讲讲没有故事的故事吧。
李觉说:我从西藏来到北京,开始说是给我检查身体,让我养病休息。休息了几天之后,副总参谋长陈赓说要为我开欢送会。他要我去二机部找宋任穷,我还没有离开医院,宋任穷就来了,对我说:“要你去搞原子弹!”原来二机部要成立核武器研究所,要我当所长。当时只有我一个光杆局长,后来又调来吴际霖、郭英会两位副局长。
机构成立了,首先是调人。吴际霖是专家,熟悉科技界的情况,由他提出名单,李觉四处要人。他说:当了多年的参谋长,联络协调还有些经验。第一个调进来的就是邓稼先。邓稼先来了之后,就到各个大学选人。从军队、地方调党政干部,成立三个部,理论部负责人彭恒武,实验部王淦昌,力学总体设计郭永怀,另外还有固体物理由程开甲负责。
第二项工作就是搞试验场地。搞原子弹的第一步就是搞爆炸实验。要搞炮(爆)轰实验,就要有场地。后来了解到工程兵有个靶场,在长城脚下。
我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建设青海基地,当时的思路就是大西北、青海、甘肃、四川。最后选中青海金银滩。一些从国外归来的科学家称这里像美国的洛斯·阿拉莫斯,也是在深山峻岭中。
第四件事,我亲自参加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当时对原子弹的杀伤力心中无数,第一颗原子弹主要是检查它的杀伤力。
1981年12月2日于北京三里河姜圣阶家
姜圣阶是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副厂长、总工程师,是搞原子弹原材料的,如今也是二机部副部长。他们要从铀矿原材料中提炼出U-235,搞内球组合件,是原子弹的核心部件。第一颗原子弹用的就是U-235,第一颗氢弹用的也是U-235。
姜圣阶的思想很敞快,一开始就给我讲原子弹核心部件的铸造问题,他谈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保密的地方。我们听不懂,虽然讲得很细,但我们没法记下来。
姜圣阶说,我们搞的是U-235和U-238,不能出问题,工人说:“搞不好,我们的命就没有了。”真的是,我们天天都在和死神作战。
我问他:你有着这样多的经历,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阶段?
姜圣阶说:搞化工的,总是在和跑、冒、滴、漏打交道,搞核材料生产,这个矛盾更为突出,搞不好放射物质就跑出来。文化大革命时有些乱套。我是反动学术权威,以蹲点的名义被下放到A工程。A工程进入热料试车以后,突然发现第二混合澄清槽物料大量流失,生产不出产品的紧急情况。工人们当面批判我:你们资产阶级权威划“禁区”的设备室,我们今天就要进去。同志们高喊:“射线可以损伤我们的身体,但丝毫损伤不了我们忠于毛主席的红心”,毫不犹豫冲了进去,我呆了一下,也随即跟着冲了进去。
后来,老工人周芪功将元件送上水井,消灭了这场灾难性的大祸。
事后,我感到惭愧:虽然和工人是一前一后冲了进去,但这反映了思想上的差距。
我问:当时的想法是真实的吗?
姜圣阶说:是真实的。
我问:现在有些人把在文化大革命中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认为都是违心的,你现在是否也这样认为?
姜圣阶说:“我没有这种小人心理,我是真实的。”他又说:自这以后,我就不坐小汽车,坐公共汽车。跑去赶公共汽车,累得气喘吁吁,我边跑边想,还要加劲跑,越跑离毛主席路线越近,越跑和劳动人民感情越深,车上群众让座,我不坐。那时认为站着也是思想锻炼,这样就永远站在群众之中,永远和群众同甘共苦,永远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
结束了对姜圣阶的采访,我觉得他是一个最真实的人。
1981年12月12日于北京北兵马司宾馆
刘杰身材修长,满面红光,不胖的面孔,双目更显得炯炯有神。他现在是河南省委书记,曾担任二机部副部长,是原子弹研究、爆炸的组织者。在采访中有不少人都谈到他。
刘杰一见面就说,你在这个系统已经转了很长时间,采访了不少人吧?
我告诉他去了几个所以及在四川的九院。
他问:马兰还没有去?
我说:没去。
他说:去了这些地方,基本情况也就掌握了,马兰的条件太差。
刘杰说:1952年夏天,中国开始编制第一个五年计划,就已经提到要不要搞原子弹及核武器的事了。周总理的军事秘书要造计划,就去中科院找竺可桢。竺可桢说,这个东西要有人才,要有钱,得花很多的钱,我们现在搞不起。要搞,最好请苏联专家帮助。
我们要发展原子弹,首先要解决原材料问题。我们掌握的地质资料不多,就组织查阅资料,从中找到两份有关铀矿的资料。一份为伪满时期日本人记述的辽宁海城发现有铀,一份是广西富钟县一个地方有铀。广西铀的矿藏很丰富,他们把标本带到北京,我看了矿石很高兴,就去中南海向周总理汇报。总理说,你召集找矿的技术人员,明天就向主席汇报。
第二天,我带几位地质人员到主席那里,主席和总理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们把铀矿石放在主席的桌子上,主席拿了铀矿石看了一阵,就问:怎么证明它是铀矿啊?地质人员拿探测器一探测,发出了“嘎嘎”响声。主席很高兴:我们发现铀矿了,我们很多铀矿还没有探测,还没发掘啊。我相信我们中国有很多铀矿。我们也要发展原子能。
晚上,随刘杰吃会议饭。饭后,我又陪他到宽街散步。虽是严寒,但并不感到冷。休息一会,我们又继续谈。
刘杰继续下午的叙述:
1962年9月11日,我们经过讨论,向中央提出争取在1964年,最迟在1965年的上半年爆炸第一颗原子弹。总理说:“我们能在1965年爆炸第一颗原子弹,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也有领导说:“刘杰,你们太冒险了!”“你们有把握吗?”“你们不要欺骗中央!”
刘杰谈到这里,情绪有些兴奋。
原子弹爆炸时间确定在1964年10月16日。在爆炸前的一刻钟,还有人问我:“究竟怎样?”我说:“可能有万分之一的问题。”总理和我们都守在电话机旁。章汉周在听电话:“响了!”总理立刻接过电话:“是不是真的核爆炸?”张爱萍说:“看到了烟云,的确是核爆炸。”总理马上报告主席,主席说:“是不是真的核爆,要弄清楚。”张爱萍在那边做了进一步肯定回答。主席说:“再检查一下,外国人不相信怎么办?”
这天晚上,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宣布了这个消息,参加会议的人又唱又跳,总理特别高兴,他说:“你们别把地板跳坏了。”
作者:张小叶
编辑:赵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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